常州在被元军占领过一次后，像是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灾害，那些惨痛的牺牲，至今人人闭口不谈，三个月过去了，听来往的说元军并没有放弃，战争还在继续，人人都想逃离这个地方，所以最不缺的就是背着家当再也不回来的人。我为什么不走？这个问题小二也问过我很多次，可能因为我这个人有种侥幸心理，觉得既然活过了第一次，那么第二次也还是能挺过去的罢，世道再乱，老百姓也是老百姓呵。
你问我小二为什么不走？小二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特别是对于铜钱异常执着，所以在我拖欠他很多铜钱以后，他的目标便成了拿到这些铜钱，我对于小二这个优点很是欣慰，也善于利用，所以我便替他先攒着。
今天店里来了位姑娘，周身打扮，仿佛那个太平盛世里的样子。在这样的世道里也不知哪家这般心大，让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跑这么远的地方，我对着账本，只听她问道
“店家，前面可是横山桥镇？”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少女娇俏的脸庞还是纯真不谙世事的样子，挽成团子头的发髻煞是可爱，百灵鸟般的嗓子好听的打紧。
哎，那个地方，我听到自己说“姑娘，这世道一人在外行走不容易，不该问的还是别问了罢”
少女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撇了撇嘴“掌柜的好生小气。”
这些年我也是看过南来北往众生相的人，如何能与这样一个小姑娘计较，便头也不抬的扒拉着算盘“姑娘，听一句劝别执迷不悟”
见也打听不来什么，少女把茶杯一放，小心翼翼的解下钱袋，掏出几枚，又掂量掂量了铜钱，几声清脆的声音过后，再看已是只剩下背影，整个人被笼罩在夕阳中，影影绰绰，宛如她的命运，看不清，摸不着，猜不透。
再回过神来，小二的手就不停地在我面前挥来挥去，道“掌柜的？掌柜的？你和谁说话呢？今天收摊罢？”
我将算盘一收，道:“叫什么叫，没看到桌子上的钱吗？还不收？你的工俸不想要啦？”
小二回头看了看，一脸见鬼的表情，惊讶的说:“掌柜的，哪有什么铜钱？不过是几片桃花瓣而已。”
我定晴一看，确实桌上只有几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吹进来的花瓣而已，揉了揉眼睛，大概是最近太忙了罢，叹了口气“收罢。”
小二
我来这家黑店已经三春又三夏，期间换过两次掌柜的，对于这两个掌柜哪个好，我可以摸着良心回答，上一个。我有商人的潜质，从小喜欢铜钱，对于掌柜的这种奸商品质，我是坚决的抵抗的，所以我决定一定要留到他给我工俸的那天。
战争带来的是来来往往狼狈逃窜的人，掌柜的问我为什么不走，我就知道他又私藏了我的工俸，所以当他问我你真的不走？我坚定的点头，心想，你放心别想让我走了，好克扣我的工俸，自己拿着去喝酒。
今天我和往常一样，一边擦桌子一边偷偷瞄掌柜的账本，每次都拿账本亏空来诓我的掌柜，一直把账本藏的严严实实的。但是我相信只要我坚持瞄下去，终有一天，我可以看成斜眼，或许可以算个工伤？
我以为掌柜的只是扣了点，但是脑袋还是很清明的，至少是个正常人。今天他终于打破了我的认知，掌柜的开始对空气说话了，没错，看着自家掌柜的神神叨叨的看着拐角那个方向说话，我愣了好一会，才上前晃了晃手:“掌柜的？掌柜的？你和谁说话呢？今天收摊罢？”
掌柜的竟然让我收钱，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哪有什么钱，只有几片花瓣而已，看来我们的账目确实是亏空了，要不然掌柜的也不会想钱想到这个地步罢，哎，我姑且相信他。
又三秋过去了，这几天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听说元军已经打到了城下，掌柜的沉默良久，从床角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钱袋，放在我手上，那天天气格外阴沉
“走吧。”
我掂了掂钱袋，嗯，看来掌柜的确实扣了我很多钱，:“你呢”
掌柜的出其认真的回答:“我要去守城”
我心头压的沉甸甸的，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一路保重”
简单收拾了行囊，我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看这个小茶馆，用我自己也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再见”
当弯刀穿过身体时，很多事情开始一一明了，什么换掌柜，我本就是那里的掌柜，一直都是，常州被收复的时候，一个半瞎的和尚倒在我茶馆门口，而店里的小二伙计都走的走散的散，虽然这个和尚半瞎，但是将就将就也能用罢，我这样想着，收留了他，他说等他攒够钱，要带他的桃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心想，傻子，见过带姑娘私奔的，没有见过带颗树作伴的，那日元军攻常州，我想着关了茶馆，离开这里，和尚却一天没有说话，临了，对我说:“掌柜的，我要去守城”。
真是傻啊，一个半瞎的和尚去守城，此次一别便是永别，我把他的工俸全数交于他，告诉他，一路保重。
城还是破了，元军屠城，我未能幸免，倒下的时候我想，和尚，能再见你一次多好，能看一次你喜欢的桃花多好，可惜啊，我不能了。
四月
我醒来的时候在脑中一片混沌，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在哪里，但是很奇怪的是，我知道我要去哪里，冥冥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重复那个地方。
所以我朝着直觉所指的那个方向一直走，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一个重复的梦，梦里有人歇斯底里的尖叫，有冲天的火光，有人温柔的摸着我说走吧离开吧，最后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要再回来。
揉了揉额角，每次做完这个梦都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明了，昨晚借宿的寺庙已经破的不成样，佛像的面孔上有两道熏黑的痕迹，似是两道泪痕，我双手合十虔诚一拜，心里默念:我佛慈悲
赶了一天的路，竟在路边看到一座破旧的小茶馆，而擦肩而过的人都背着大包小包，每个人的脸上的表情都无比凝重而又悲痛，我找了一个拐角的位置坐下，好久没同人交流过的我，看着掌柜认真看账本的样子，竟破天荒的开了口。
“店家，前面可是横山桥镇？”
掌柜的避而不谈讳莫如深的态度，小二更是完全将我当作空气，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家掌柜，看来还是没有个结果，但是我却没有选择，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日暮，要赶快赶路了啊，要不然就要来不及了啊，心底的那个声音说。
喝尽杯底的最后一滴茶，往后怕是再也喝不到了，前面的路还有很长啊。
终章
山顶一片荒芜，本是香火缭绕的寺庙却只剩下断壁残垣，寺庙旁的桃林虽是过了开花的季节，却也太过死气沉沉，四月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紧张、疲惫、害怕，种种情绪都涌上心头，明明目的地就在前方，她却一步也挪不动，跌跌撞撞跑到那颗树前，所有前尘往事都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浮现。
小和尚小心翼翼从怀里捧出树苗，“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桃树，就是我的朋友，对啦，你要有个名字，就叫……就叫……就叫四月！对！四月！”
又一个季节过去，小和尚每日多忙也不会忘记给自己的桃树浇水，小和尚也慢慢长大，但是却一天比一天不开心。
他在夜晚靠着桃树说:“四月啊，你知道为什么你叫四月吗？师父常念一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我虽出家不能踏入红尘，但是有你足矣”
逃难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很多人来寺庙求一方庇佑，他又来了，“四月，他们说元军马上就要到常州了，但是那么多投奔我们的百姓该怎么办啊，我们常州虽读书人甚多，然我们却不能失了读书人的脊梁。如果不能守城便共存亡罢”
最后一次见他，他拎着小包，依依不舍来告别“四月，我要走了，我是个男儿，守家卫国是我应该做的事，”他轻轻的摩挲着桃树的纹路，“四月，你一定要保重，如果你是个人多好啊，那么你就可以离去，我也不用那么担心你”说罢他摘下一片叶子，揣入衣袖，转过头生怕一回头就会舍不得，所以走的格外快，不一会便连背影也看不到了。
所幸的是，元军虽然攻下了常州，援军却很快到达，常州又被大宋所收复。然而没过几个月。元军再一次卷土重来。局势一天比一天乱。宋军步步后退
最后一天，元军还是打下了常州，他们冲到山顶，撞开寺庙，不顾老主持的苦苦求饶，僧人虽抵抗却终究寡不敌众，元军揪出寺庙内藏着的妇人，杀掉妇人怀中的孩子，这里变成了地狱，四月不能动不能言，所有的桃树都没有开花，当守城的和尚倒下时，鲜血浸过袖中的树叶，桃树一夜枯死。
而过了几个月后，桃叶成为了一个女子，她是四月，是那株小和尚的桃树，是那颗与寺庙共存亡的桃树，是那个无能为力的桃树，而之所以小二看不到自己，也不过因为自己是另一个时空的人，四月终于做完了这场梦，她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断壁残垣，抖了抖树身，她想再来一次花也是最后一次，她想让小和尚再看一次，寺庙的桃树再次盛开，像是要把毕生的花期都开过。
山下的掌柜似是心有灵犀般的抬起头望着那个方向，手中的算盘啪的落在地上，再看哪里还有掌柜的身影，只留下空气中一声叹息
而桃林里，却凭白多出了一个人影，掌柜的慢慢走到那颗桃树前，桃树前幻化出一个女子的样子，正是四月微笑着伸出手，“你来啦。”
掌柜的握住四月小巧玲珑的手，温柔的道“走罢。”
四月点点头“好”
两人透明的身影渐渐消去，桃花纷纷落下，随着两人卷起风飘向空中，桃林再次恢复枯树的样子，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不管怎么样，不管你我如何擦肩而过，羁绊和约定从来不敢忘记，在心上的人一定会相遇。因为你是我的，心上人，掌心花。
四月归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如转入此中来
后记:十一月十六日，中书右丞相伯颜率军至常州，与阿塔海会兵围城。招降被拒，伯颜即亲临南城督战。元军破常州后，伯颜下令屠城，常州军民被杀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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