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乘坐的这辆客运班车外表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十几个破旧的皮革座椅上坐满了乘客,过道里乱七八糟地摆放着装着各类货物的编织袋。
车子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紧紧地抱着一个装着鸡蛋的篮子,一个农妇怀里的婴儿不安分地哭闹着;一个老汉点起了旱烟,从车窗上探出头去,默默地吞云吐雾着,一个年轻姑娘担心地劝他把烟灭了;一个小孩拨弄着刚从城里买来的廉价气球,突然气球爆炸了,把心不在焉的司机和正在熟睡的乘客吓了一跳。
我推开车窗透气,想把手搭在窗口上,却发现呕吐物痕迹沿着窗口往下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呕吐物应该是上一拨乘客留下的,司机没来得及清理。我只好乖乖地把手揣进上衣口袋,任夹杂着凌晨露珠的风吹打着我的脸。
班车有条不紊地前进着,我的耳机里播放着平静的音乐,平静得像我的此时的心情。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距离县城两个小时车程的北乡中心,我的初中校园所在地。
当我决定回来看一看时,我已经离开那里四年了,自打初中毕业后我就没有再回去看看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回去看看,在买车票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的目地,只是拿到车票看到那个地名后才想起,原来我要去那里。
去那里干嘛呢,我也不知道,没事可干。只是突然觉得我好歹在那里待了三年,回去看看可能只是个必要的形式。
也可能是因为一些人,一些事。
在车上颠簸了两个小时后,我终于来到了北乡中心。
这里是一个中心小镇,是管辖着附近数十个村子的行政中心。这里设立了一所不大的乡级中学,当初我与县中学失之交臂,来到这所乡级中学念了三年的初中。
车子行到目的地,我下了车,当我的脚踏上了灰蒙蒙的马路,再环顾一下四周时,我才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
四周像驼峰一样的的青山将这里包围成一个小盆地,小盆地里的街道和房屋和四年前一样陈旧,路边的水沟里和四年前一样塞满了垃圾,不远处的米线店里的老板娘还是四年前那个小气的中年女人。
这里的人没有在意我的突然出现。四邻八乡的人在这里集散贸易,摆摊的摊主们有条不紊地经营着自己的小本生意,路人一脸漠然地在身边穿梭,在平常又平凡的人流中,我成为了其中的一个路人。
我来到位于这个小盆地中心的初中学校门口,似乎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学校大门的装潢依旧和从前一样破烂,某某中学几个大字毫不气派地挂在大门门楣上;自动栅栏门没有关,我走了进去,保安在保卫室里玩手机,没有拦。
七年前,初中入学的时候我便是这样走进了这里,不同的是,那时我背着大包小包,还怀揣着幼稚的梦想,这一次我只背了一个装着水和充电宝的书包,外带一颗干巴巴的心。
进入校门,左右两边的宣传栏上空无一物,唯独一张红色的光荣榜显眼地张贴在玻璃柜里。
光荣榜是四年前张贴的,上面罗列着当年成绩优越的学生的名单。
我在上面瞥见了我的名字。
换了那么多届,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这张红榜还张贴在这里。
在红榜上,我还见到了许多我同班同学的名字,也看见了隔壁班的同学的名字,一些名字我记得,但已经想不起名字的主人的样貌。
排在我名字的前一个是一个女孩的名字,看到它时才想起我也已经四年没有见过她了。
别人我都忘记了,我唯独记得关于她的所有细节,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她的家就在北乡,现在是假期,她应该已经回家了。
我有她的电话号码,我给记在了我的笔记本里,但我忘了把笔记本带来,又记不住号码,所以没能打电话给她。
如果打了,最多也只是互相寒暄几句而已。
我突然想起我来这儿的目的,可能有一部分是因为她。
可能吧。
她叫妍。
我还记得她四年前的样貌,她总是扎着干练的马尾,戴着黑色或者白色的极简风格的发箍;喜欢穿着冷色调的衣服,嘴上总是洋溢着柔和的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大不小的眼睛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芒,没有那么白皙的皮肤,但棕色肤色的看起来十分健康;个子和我差不多,在女孩子里算高的了。
估计她现在也没有变多少,样貌上。
我依稀能记得她有着浑厚而沙哑的声音,相对于女孩子来说,那样的声音是算“浑厚”的,但我觉得这是她的其中一个独特的地方,毕竟不同于别的女生那样的轻声细语柔情四溢,那样的中性声音总显得温暖,带些豪迈与豁达。
以前觉得这样的声音很有魅力,现在也是,只是我很久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了,都快忘了。
估计她现在也没有变多少,声音上。
如果我没记错,初二的时候,我开始和她在一个班,一直到毕业都在同一个班,其中两个学期我曾和她做过同桌。
我记得那时候我和她的话并不多,偶尔问候两句,借个笔或问个话,我问她答或者她问我答,答完之后便没有下文。我们很少谈论关于学习之外的东西。
我记得我当时学习成绩很好,是这里不可多得的学霸。
但她比我更好,是学霸里的学霸。
学校每次贴出的光荣榜上,她的名字一直压在我的名字前面,位于榜首,可以说,初中那三年里,她的成绩从未掉过年级前三名。
我曾经想过,我一定要在初中三年里超过她一次,但很遗憾,直到毕业我也没能完成我的夙愿。
初中毕业水平考试,我仍落在她身后一名。
她的优秀不仅仅体现在她的成绩上,她从内到外透着善良阳光的气质;她是班长,也是学习委员,在班级事务里毫不保留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班委事情多,但她从不抱怨,而且她也不会因为杂事多而影响到自己的学习;她是别的家长严重的“别人家的孩子”,是众多老师口中的乖乖女,是同年级所有学生心里嫉妒的学霸,是我三年来印象最深的人。
她是我曾经喜欢过的同桌。
初中时,我的成绩一直落在她后面,本想着高中再和她比,但她高中去了省会城市,而我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州城。
毕业后我就这样和她分别了,没有说再见。
那时我以为我和她也不会有更多的交集了,我们两个就如同战场上惺惺相惜的战友,但彼此都不了解,战争结束后,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
那时我的眼里就只有学习两个字,虽然现在想起来很不可思议,但那真是我那会儿的状态。
我平常觉不打扰她,但偶尔会问她英语问题,她也会偶尔问我物理问题;我偶尔会向她借涂改液,她偶尔会问我要橡皮擦;我偶尔窥见她用手遮掩写着的日记,她偶尔会笑我写的字太难看……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觉得我没那么在乎她,即使是做了一学期的同桌,我也对她毫无感觉,那件事发生之后,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变得不像我自己,因为她。
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初三时的某天中午,我和妍,还有几个为数不多的同学在教室里自习,其他大部分人都去宿舍睡午觉了。
一个男生来我们班找我,我看见他在教室门口用手示意我出来。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是谁,后来才知道是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但还是没有犹豫就出去了。
来到他跟前,发现他是一个留着短发的男生。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T恤,搭配一条看起来很久没洗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凉鞋。体型和我差不多,眼睛很小,鼻梁不高,单眼皮,看起来像网吧里打网游的社会青年。所谓相由心生,看见他的长相,我就觉得他人品一定不怎么样。
一见我出来,他就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给我离妍远一点。
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妍的追求者。妍的确是不乏追求者。
当时我和妍只是同桌和普通朋友的关系,话都很少,但他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而那家伙就属于那种没能力追求所爱,却又莫名担心自己的所爱爱上别人的那一类人。
作为旁观者,他每次都能看见光荣榜上我和妍的名字总靠在一起,自己的名字却从未上榜,现在又看见我和妍坐在一起,有时候我和妍说说笑笑让他在窗外注意到,他就想当然的认为我和妍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心里自然十分不平衡。
我反问他,难道我和妍的距离很近?
他说很近。
我说是挺近的,我同桌嘛,还要怎么远?你是他男朋友吗?我反问他。
可能青春期荷尔蒙比较旺盛,他把我的话理解为挑衅。
他用极像黑帮老大的口吻跟我说:你给老子小心点,她是我的。
不知道我那时说没说呵呵,也不记得他叽叽喳喳的那番论调,我似乎也没低头,因为我记得他向我宣战的那一句话:“你别不服,看来只有武力解决了!待会儿我在厕所等你!”。
说完,他白了我一眼就走了。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高,目的就是为了让妍听见。
谈话就在教室门口,又没人在教室里大声朗读《论语》,妍其实是把我们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的。
我回到教室,慢慢把作业从课桌上收下去,没有坐下我就要往门外走。
妍有些无奈又有些担心地跟我说,你不要去,其实那个人也是很让人讨厌的,不要管他就是了。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看着妍担心的神情,我有些犹豫。
我但我还是说了,不去不行啊,事情总要解决的嘛……
无论妍和妍后面的一个叫雨的女生怎么劝我,我还是离开了教室,从三楼慢悠慢悠地走了下去。
走之前我嘴巴上跟她们说不会有事的,心里却又默念了“应该”两个字。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胆子,都还不了解对方的姓名背景我就敢那样应战,万一人家在厕所里埋伏了数十名小弟呢?
但又转念一想,都到这种地步了,如果我不去,他也一定会自己找上门来……只能随机应变了,他还真不至于在厕所里把我给捅了。
打架我也从小打到大,还怕他不成?
厕所就在教学楼外左侧的高地上,修砌得方方正正的,外面粉刷着靓丽的黄色,从外面看着倒挺大气的,实则内部脏污不堪。
他之所以选择厕所作为“战场”,是因为厕所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没有监控覆盖的地方。
在我进入男厕的门之前,我悄悄回过头看了一眼教学楼三楼——我教室的所在处,发现妍正扶在栏杆背后担心地看着我,妍背后的雨也是一脸担心,我想那时她们脑子里应该在考虑要不要告诉老师之类的问题。
我进入左边的男厕门,看到两排十几个蹲坑上站满了人,一个个抽着烟,烟气缭绕在整间厕所里,香烟和屎尿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产生难以形容的化学反应,使厕所里出奇的臭。他们脚下的便池里水差一点就要溢了出来,看起来下水道又堵了呢。
我以为这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喽啰是那人的小弟,让我吃了一惊,心想他居然带了这么多帮手,后来才发现,原来他们只是看热闹的。
但凡发生些什么事情,无论好坏,总有一圈看客在冷静地旁观着,且无论如何他们是绝对不会插手的,看到精彩处,或许还会像看到稀罕的猴戏那样拍手叫好,若是不合胃口,他们便漠然地散场,这便是多年来难以舍弃的民族劣根性。
那位叫我出来打架的仁兄站在最里面,他倒也不嫌臭。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他称之为“亲家”的帮手。
看来我要一挑二了,但总比一挑十好。
我一看那帮手是个瘦子,像是鸦片吸多了的晚清烟鬼,虽然个子很高,但再来两个也绝非我的对手。我好歹在农村里生活过那么多年,身子板也不是白练的。
我不上前,他就过来问我有没有悔改之意之类的问题。
我说我有什么要悔改的。
我是真不知道我该怎么悔改,悔改什么,遇到这种莫名奇怪的事和这种厚颜无耻的人也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接下来当然是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呀。
其实若是单挑的话,他二人都不是我的对手,只是这种时候他们当然不会傻到一个一个来。
他们当中的一个负责牵制我,一个负责攻击我,像是两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一样,穷追不舍地展开了钳型攻势……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其中一个使出了排云掌,掌风呼呼作响地向我拍来,另外一个使出了旋风腿,小腿因和空气的剧烈摩擦竟然着起火来,我急忙躲闪,他的小腿踢到墙上墙瞬间破了个大洞,而我则和他们周旋着,迟迟没有放出我的三分归元气……
咳咳……这又不是写武侠小说,其实现实里是远远没有那么精彩的。
真实的战斗只持续了两三分钟,我和他们二人扭打着,谁也不能占谁便宜,我打了那位仁兄的脸一拳,那位仁兄的帮手踢了我后背一脚。然后那位仁兄就说算你厉害,就这么了了吧,旁边的看客一阵唏嘘。
看客里有个人喊: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就这么简单。
或许是他良心发现,亦或是心里另有打算,突然不跟我打了。
只见他摆出了一副伪君子的嘴脸跟我说抱歉,然后让我走,还说我相信你和妍真的没什么。
我当然不想和这种人打架,但我走之前还是跟他说了如果想打爷我随时奉陪之类的话。
出厕所门前我高傲地从头到脚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尽量留给身后的看客一个凌厉一点的背影,好像在说,去你妈的。
我走出厕所的时候,我看向教学楼三楼的过道处,发现妍还站在那里,估计见我出来了,妍也就放心了,至少可以确认,我没有被他们捅死。
我来到教室里,云淡风轻地坐在了我的座位上,妍跟在我后面,也来到了教室,坐到了我身旁。
妍不敢问我我和那个男生在厕所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估计她觉得像我这样沉默又文质彬彬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在刚才的打斗里取得胜利呢。认为我定是被那人和他的帮手在厕所里狠狠地揍了一顿,所以,怕伤了我的自尊不敢问,好比不敢揭一个人尚未结痂的伤疤。
我其实是很想跟她解释,我们没打起来,我们都是很认真地讲道理,最后是我以理服人,他们被我感动地痛哭流涕,然后我就回来了……
可是我后面那个叫雨的女孩悄悄跟我说,乔哥,你背后有个大脚印唉……
什么!
我赶紧脱下外衣看,果然发现外衣背后的位置一个大脚印赫然地躺在那儿,刺目地宣告着对手的高傲的胜利,这定是打斗时留下的。
这下丢脸了,妍肯定是看见了这个大脚印了,她在脑海里也一定早已脑补了一千遍我被人踢到吐血的凄惨画面。
我担心妍太担心,便急忙用手将衣服那个印记给拍掉,还一边拍一边笑着说:没事的没事的,这只是……没事的,真的没事……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解释,妍肯定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受害者,因为她一直在义愤填膺地指责那位约我打架的男生:太可恶了……怎么可以那样下黑手啊,把乔哥都踢成什么样了啊……
我那时心里就在想……刚才拍灰怎么就忘了拍拍背后呢?
妍很为我抱不平,下来就去找了那个追求者,和他撇清了关系,还用了义正言辞的话语狠狠地指责了那个人,或许还说过我们之间不可能的之类的话。
我想那人心里一定十分悲痛和难过,毕竟他也清楚自己的形象在妍面前已经全然崩塌,从一个伪君子彻底成为了一个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低级趣味的伪君子。
我本来是了解过那个男的他的名字的,但我现在真的忘了,大概潜意识里知道这种人只是我生命里可有可无的过客,我是不该把他留在我的大脑内存里的,哪怕是只占用两三个字节的名字。
后来我都没有向妍提过这件事,妍也没有问过我,她一定一直认为我因为她挨了打,心里可能还有些愧疚。
这是我三年来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打架,不是因为我没有输,也不是因为我没有赢,而是因为我这次打架是为了妍。
好歹让我检验一下她的追求者人品怎么样,若是像这样的人来追求她,我早该向他宣示我的存在:你们这等人配不上妍,也当离她远一点。
我想向妍解释那天打斗的细节,但分别的日子却已经迫近。
时间给出了期限,没有几个月就毕业了,而我却始终无动于衷。
这样也好,反正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事摆实在那儿,我没挨打,妍也不可能和那人在一起,这就够了。
就这样子,几个月后,在悄无声息的氛围下,我交上了初中毕业水平考试最后一门科目的试卷,走出了考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个小盆地里的空气,然后对自己说:我要离开这儿了,这里太小,我这只飞鸟早就厌倦了这里,我要飞向更远更大的天地了。我也在心里对妍说,再见了,后会有期了……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刚感慨着我刚毕业的喜,却又迎来了我刚毕业的悲。
我实在想不到我的生命里还会发生这种事,以后想起来还真是像一出戏。
刚刚毕业,在家休息两个星期后,我就来到初中学校填写我的高中志愿。
一切都很顺利,填写完志愿后我正要坐车回家,但我身边突然出现了三个陌生人,他们二话不说就把我强行拉到了一个没有人巷子里,不由分说地对我一顿拳打脚踢。
那三人长得人高马大,想来是已经毕业或者早已辍学的人,我双拳难敌六手,自然悲惨地败下阵来,只得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保护着我的头部和腹部,任由雨点般的脚和拳头砸在我身上。
在雨点般的拳头落下的间隙里,我吃力地叫喊着:你们是谁?!你们是?!你们!!靠!
我当时那个气啊,恨不得能瞬间变身成宇宙英雄奥特曼踩死他们,只可惜那只是幻想啊。
我毫无办法抵抗,别说站起身来抡砖头,就是趴在地上保护自己也成问题。
那三人一言不发地打了四五分钟,我被打得愈发麻木,只觉得要撑不住了,再打下去我骨头就要散架了。
忽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喊:喂!干什么!不准打架!
我慢慢睁开双眼,看见一个两鬓花白的穿着保安服的大叔在巷口那里用手指着他们三人,我想起来,他就是学校看大门的那个保安大叔。
我想我有救了,看保安怎么收拾你们!
但三个陌生人见保安是个人到中年的大叔,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未住手,而且对我的攻击力度变得越来越大。
保安大叔怕事情闹大,便小步往这边跑来,那三人见状,也怕事情闹大,便使尽全身力气各自踹了我一脚就跑开了,而且还和保安大叔在巷口擦肩而过。
令我深深震惊深深心寒的是,保安大叔竟然、居然没有拦!
那三人便像得手后的作案凶手,硬生生地像屁一样消失在空气中,我甚至没有看清他们的样貌。
保安大叔始终和我保持距离,或许是害怕这件事撇上他,或者害怕我这个倒地不起的倒霉蛋碰瓷讹诈他。他没有过来看我是死是活,只是站在离我十多米的地方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你打不过他们的。
然后也像屁一样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我那一刻真是窥见了人性的阴暗,突然就心如死灰,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难以改变对人性的歧视,对这荒诞无理的世界的鄙视。
我躺了好几分钟才站了起来,我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巷子,我的白色遮阳帽被掀落在了作案现场,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捡了。
我随便整理了一下我的衣着,尽量使我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好在我的脸是我首选的保护部位,没有鼻青脸肿的,要不然回家怎么向父母解释呢。
我渐渐发现我的脚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走路变得越来越艰难。我的右脚受了很严重的伤,回家恢复了好几个星期才痊愈。
我努力地寻找着开往家的方向的车子,但找不到。
当我坐上开往家的方向的一辆面包车时,已经是黄昏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离开时我带着对这里满满的恨意,对我的敌人怀着满满的敌意,那种敌意甚至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难以消弭,致使我一开始千方百计地想了解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对我,致使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回到这个盆地看一眼。
我对它没有感情,它对我也一样。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后,恰逢父母都去了县城,要外出好几日。
他们打电话问我志愿报了哪里,我说州里的,然后他们说了到了高中也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说完我就挂了,我那时暗自庆幸他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但是邻居出卖了我。
几天后,邻居大妈给我家送来一些她自家新腌的酸菜,在和我寒暄的时候,她发现了我走路时总一瘸一拐的,我已经尽量掩饰了,但还是被大妈发现了。
大妈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没事,摔的。
她自然不信,回去后,她就给了我爸妈打了电话说明我的异常,我爸妈得知我腿瘸的事情后,担心地打电话来质问我究竟怎么回事。
我忍住委屈,硬是一直说,摔的。
后来是我的同学把他在学校里听说的我挨打的事情告诉了我爸妈。
我爸妈得知后是又气又心疼,但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无权无势,不是大官也不是大款,没有能力追责。
但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已经做了能做的:照顾了我生活起居这么多年。这一点就足够让我为他们做出一辈子的回报。
后来四年我都没回到这里,直到四年后的今天。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的初中生现在都已经读大学了呢。
我把当年该记住的细节都给忘了差不多了,现在想起的也只是个记忆的架构。
四年来,我没有千方百计地追查那些人的下落,我不想让我这几年都活在复仇的阴影里,多大点事啊,我没心思想太多。
突然发现什么恨意和敌意啊现在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那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再让我看见那三人,就算我能认出来我也不确定要怎么报复。
这一生我会经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但也没必要自寻烦恼吧。
当我昨天收到雨的消息时,我静如死水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涟漪。
雨就是当年和妍见证我出入厕所打架以及提醒我背后有脚印的那个女孩。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到我的联系方式。
她在消息里跟我说:我是雨,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联系方式,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问她:什么事。
她跟我说:还记得你初中毕业后被三个陌生人打那件事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那件事早就在学校里传开了,连着好几届都在传你在厕所一挑二和毕业后遭人暗算的故事。
我心里骂了一句我靠,要传好歹传我扶老奶奶过马路还有拾金不昧那些事嘛!
她说:现在我知道那三个人是谁了。
我问是谁啊。
她说:还记得当初约你到厕所打架的那个人吗。
我说记得。那个伪君子嘛。
她说:你毕业后被人打,背后就是他指使的,那三人都是他的老乡。
我早该想到的!
我又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跟我说:因为我也是他老乡。
原来,不久前他们弄了个同学聚会,打我的那三人和伪君子聚在了一起,雨作为伪君子的老乡加校友,被邀请来参加聚会,雨没有理由拒绝。
在聚会上,伪君子毫不掩饰地跟雨讲了他请人揍我的光辉故事,还吹嘘着他的狐朋狗友有多么给力,他的计划多么的天衣无缝,分享着情敌被揍时他得到的射精般的那种变态快感。
他也知道雨和我是一个班的,但他现在似乎不担心雨把真相告诉我。
之后的事情就连傻瓜都能推算出来:当伪君子遭到妍的拒绝后,一定把所有过错推到我一个人身上,都怪我抢了他的妍,虽然我也没抢,但他就是认为妍是喜欢我的,就是认定是我抢了,所以盘算着毕业后找人揍我出口气。毕业了自己也就摆脱了学校的束缚,胆子大了起来,老乡的怂恿也让他变得无法无天,于是他就找了他已经辍学闲赋在家的三个老乡,干了这么一件他认为极其过瘾的事。
我跟雨说,谢谢你告诉了我真相,但她一直在跟我道歉,说没能尽早告诉我。
我说现在告诉我才好,若是太早告诉我,我敌意太重,兴许要找他们复仇,要打架,但打架太疼,我不喜欢,现在都过去了,我都懒得干那些没意思的事了。
雨说现在伪君子和那三个人现在都出去打工了,不读书了,好像是去工地挑砂浆了。我当时就觉得,我混的比他们好其实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
关于那些事我就没再提。
我也不会和妍说。
也许,妍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事了。
我突然想起来要问她:可知道妍最近过得好不好,现在她在哪儿?
她说:挺好的,前两天刚联系过,都放假了,她在家呢。
我知道她的家就在初中校园所在的那个盆地里,离学校也不算远,但我不知道具体位置。
妍真的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女孩呢,初中那三年里我一直都很崇拜她。
她不仅成绩好,而且还很知性,人品那没的说,气质很优雅,长相也很不错,乍一看一般般,但越看越美,属于耐看型的。
听见过她的老同学的描述,这几年她是越长越是落落大方亭亭玉立,简直符合我心中的女神形象啊……说到动容处,他便巴不得要把自己那颗春心荡漾的心掏出来给我看。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便不辞辛劳地乘车赶着一路风尘来到这儿了,来到了这个我四年都不曾踏足的地方。
不仅仅要回味回味我造孽又辉煌的初中时代,好歹也要见见妍嘛。
如果我说我对妍没感觉,估计没人会信,因为就连我也不会信。
当我发现我自己其实是喜欢妍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毕业了。
其实很多感情就是这样,后知后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对她有感觉,也许知道我们要离开,我们会分开,所以心里可能就突然多了些触动,也可能只是简单的舍不得。
我不知道开始对她有感觉的具体的时刻,也许是平常的一个上午看见她吃早点的可爱样子时,也许是看见她做题时的认真神情时,也许是打完架从厕所出来看见她担心的表情那一刻,很像是酝酿了很久的一个过程,但也说不清是不是一瞬间。总之我喜欢上了这个认真阳光的女孩。
真像俗套的言情小说里的情节。
可是当毕业前我问她,高中要去哪里读?她说她要去省城。
然后她问我:你呢?
那一刻我就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失落,我很想说省城,但是我不会去省城。
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十分糟糕,为了减少家里的开销,我选择了费用更低的州城。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在一开始就知道注定要分别的感情,我为什么要开始呢?所以我从未向她表露心迹,我压抑着我那颗躁动的心,直到毕业分别,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日后我这样安慰我自己,初中还是小孩子呢,当个好孩子,没到十八岁谈什么儿女情长的。
分别以后,我只能通过回忆来告慰我自己。
我记得她阳光的眼神和洁白的牙齿,记得她温柔的长发和动人的睫毛,记得她的文具盒上那个可爱的小饰品,记得她方方正正的的楷书字迹,记得她喜欢的明星,记得她获得奖状时的开怀笑容,记得她操场上做体操时的标准动作,记得她在身旁趴在课桌上睡午觉时眼角的梦痕……
现在,我有机会见她一面,但我知道我和她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在单身,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单身了。
四年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
十八岁那年,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女朋友,她现在正在千里之外发来消息问我到了吗?见到我想见的人了吗?吃饭没?你爱我吗?我爱你呀!
过去的回不去,曾经的喜欢永远成为了喜欢,深藏在心里的那番话也永远不会说出来,岁月给我们安排各种让我意外的路,让我不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儿。
对妍的感情,可能只是青春期对异性简单又正常的心理萌动吧,我这样跟自己说,说完又开始怀疑这番话。
我在初中校园里走了一会儿,拍了一些照片;去了宿舍楼,盯着我曾经住过的隔间,想起我也曾在那里打过架;去了食堂,想起到当年在这儿吃一顿饭要排十里地;我又走出校园,来到街上逛了一会儿,吃了一碗那个小气中年女人的米线,她没认出我来,米线的味道还像当年那样一般般;我还去了学校背后的水库那里看了看,我和妍曾经在水库边上的草地上聚过餐……
然后我就一直在学校周围逗留,希望可以找到妍的家的具体位置,但没找到。这里的民房太多,不知道她的家是哪一栋。
下午四点五十分,最后一班开往县城的车就要出发了,我知道我得离开了。
我平静地走上了这最后一班车,但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这盆地也不大,今天居然没遇到她……
也是,她有可能就宅在家里不出门,不约她怎么会见到呢?
还是算了吧,见到是天意,见不到也是天意。喜欢是天意,不喜欢也是天意,爱过是天意,没爱过也是天意……我叨喃着。
我所乘坐的这辆客运班车外表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十几个破旧的皮革座椅上坐满了乘客,过道里乱七八糟地摆放着装着各类货物的编织袋……
车里的场景和来时的一模一样,这时间太多的人来人往,班车承载了多少人来人往……
车子启动了,我靠在座位上斜着头向窗外望去,初中校园的大门安静地立在那儿,大门口的大街上有些许小贩正在收摊,行人们面对我的离开不动声色,仿佛我从未来过。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是否还会来这里。
车子开始慢慢提速,引擎带来的振动传到了脚底,当车尾的排气管排出一阵黑色的烟雾时,车子已经完全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这时我却突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妍出现了。
她出现在初中校园门口,穿着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蓝色的毛线拖鞋;她没有扎头发,长长的头发胡乱地披在肩上,看起来十分随意,估计刚从家里出来;她的容貌真的一点也没变,如果我们听得到她的声音,就会发现她的声音也一点也没变。
只是不知道我变没变。
虽然四年过去了,也许我的记忆会衰减,但我确信那个人就是她,我能认出她,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能认出来……
她身后有一个女人,和她的打扮差不多,估计是她的什么亲人。那女人抱着一个估计刚会蹒跚学步的小孩子,我看见妍从那女人手里温柔地接过小孩子,然后轻轻地挽着小孩子的双肋,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放到地上,一步一步地教小孩走路,妍一边走一边笑着,场面充满温馨。
她们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学校,只留给我一个让我感到遗憾的背影。学校里很空旷,是个教小孩走路的好地方……
倘若我再多逗留十分钟,我就能和她邂逅,在我们的初中校园里。
见到了也是天意……
我很想打开车窗喊她一声。
但是我制止住了我自己。
让她发现我来过又能怎样呢?现在车子已经起步了,我已经下不了车了,就像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只有默默地注视着她,穷尽我这一生最温柔的目光,打量着让我曾经怦然心动的女孩儿。
车子开走了,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妍,直到车子驶过一个转角,一幢大楼才把我的视线给切断。
我轻轻地在心里挥手,默默地对她说了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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