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治祥 摆老实龙门阵的人 发表于上海
图:网络 文:魏治祥
与柴静有点相见恨晚了,尤其是读了《看见》一书中的重要章节:《采访是病友间的互相探访》。
你也许读过柴静的《看见》。你也许从《看见》里看见了柴静老道的文笔,看见了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还看见了一个善良的小姑娘从稚嫩到成熟的心路历程。
但也许,你看见了,却什么也没有看清楚。要想看得真切,你还得多读几遍《看见》。
关于药家鑫杀人一案,我看过相关报道。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开车撞了人,不仅不救助,反而拿出刀来把人捅死。这就是一个坏人,一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死者张妙更是令人万分同情。一个来自农村的打工妹,一位年轻的母亲,只想着多挣点钱,让两岁的儿子吃好点,万幸只是被撞伤,却被活活杀死了。药家鑫未被判死刑前,音乐人高晓松曾经在微博中评论:“即便他活着出来,也会被当街撞死,没死干净也会被补几刀。……连生命都漠视的人会爱音乐吗?”
对呀,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连生命都漠视的人怎么会去读音乐学院,怎么会爱可以净化人类灵魂的音乐?事实证明,我和高晓松太自以为是了。高晓松曾经当过行吟歌手,走南闯北;笔者当过知青,军人,工人,记者,还下过海,我们自以为了解社会,了解底层,了解人性。
然而,人性远比想象的复杂。复杂得可怕。
柴静得知药家鑫的死讯,没有人云亦云地拍手称快,第一反应是心中一片空茫。当天的笔记里她写:“为什么人声称追索公正,要求死亡,但死亡来到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满足,也不是为它的残酷而惊骇,而是一种空茫?它让你意识到,剥夺生命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切的发展,一切的可能,结束了。张妙死了,药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结束了就过去了,那就是白白死了。”
一个月后,柴静去了西安。这一去便看到了真相。
张妙和药家鑫,两个人的死法不一样,然而两家父母的巨大悲伤却没有区别。张家妈妈吃不下饭,任何劝慰都不起作用。记忆中,女儿就没有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采访张父时,精神恍惚的张妈在里屋哭喊:“妈给你做好了饭,你怎么不回来吃……”就凭张家的惨状,就都会觉得药家鑫死有余辜。
药家似乎比张家好不到哪去。“楼房没有电梯,我们走上去,房间是水磨地,坐下去是硬的转角沙发,厕所里马桶拉的绳子是坏的,用勺子盛水冲。”
药家鑫的房间桌上,放着他十三四岁的照片,家里没有近几年的照片,照片前面放着一副眼镜,他在庭审的时候戴过,眼镜边上放着两张滨崎步的专辑。父亲药庆卫说:“四十九天了……电脑没停过,就放在那儿,一直放着他爱听的歌,他说:‘爸,你给我放那些歌,我听一下就能回去。”药家鑫的床上换上了凉席,挂了蚊帐,他妈说:“夏天来了,我害怕蚊子咬着他。”她天天躺在儿子的床上睡觉,“我抱着他平时爱抱的那个玩具,那个狗熊,我都没有舍得去洗,我就不想把他身上的气味给洗掉。”
造成这场悲剧的人已经死了,也许你会说这是药家的人咎由自取,对罪魁祸首就不应该怜悯。
张家当然更是无辜。然而,你有没有想过,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呢?
药家鑫死后,药庆卫开过一个微博,写:“药家鑫的事情上,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平时管教孩子过于严厉,令孩子在犯错之后害怕面对,不懂处理,最终酿成大祸。”
药家鑫从小被母亲逼迫学琴,学不会就挨打,打痛了不许哭。母亲说:“从小我教育他的,凡是和小朋友在一起玩儿,只要打架了,不管谁对谁错,他回来肯定是挨骂的。”注意,不管谁对谁错,都是药家鑫的错!可以说,这个孩子是被父母骂大的打大的。在外面受了同学欺负,回家还不敢告诉父母,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忍受同学的欺负。中学里有同学打药家鑫,按着他头往墙上撞,他害怕父母说他,不敢说,又不敢去学校,害怕那个学生再欺负他。父亲不想儿子学琴了,竟悄悄与老师约好,打击儿子学琴的积极性。一对严格要求儿子的父母,就这样培养出了一个胆小怕事,没有主见,性格懦弱,有着心理缺陷的青年。药家鑫在庭审时说:“从小,上初中开始我就特别压抑,经常想自杀,因为除了无休止练琴外,我看不到任何人生希望。我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觉得别人都很快乐,我自己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读到这里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喊:救救孩子!
药家鑫喜欢小动物,最怕看见别人伤害小动物,常常受到伤害的他,与被伤害的动物同病相怜。如此看来,他的行凶杀人,暴露的就绝对不是人性的凶残。
撞倒张妙的那一刻,药家鑫应该是特别害怕,因为他闯祸了。当张妙无意识看了下的车牌,药家鑫想到的是听说这种情况会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无法想象如何面对父母的怒火,无法想象如何应对张家的纠缠。于是,他“残忍”地向被害人捅了一刀又一刀,把一切麻烦扼杀在萌芽状态。当他清醒过来后方才明白,自己解决麻烦的办法惹到了更大的麻烦。于是,他向父亲坦白了,并在父亲的陪同下去自首了。得知自己判了死刑,他表示愿意捐献眼角膜,然而,就是这个最后的愿望也没能实现。即便是这样,儿子对父母仍然没有恨。
药父去看儿子,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爸我爱你”,重复了好几回。当爸爸说“我也爱你”时,竟哭出了声,因为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说我爱你。他以为儿子会恨他,谁知儿子却说:“你们好好活着,我先走先投胎。你们将来走了以后,下辈子当我的孩子,我来照顾你们。”
读到这里,就算是铁石心肠,对药家鑫也恨不起来。他当然该死,但却令人同情,因为他已经死到临头了还没有学会恨。如果是一个正常的青年,他应该懂得怎么处理那场意外,应该知道还有保险公司在。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恶人,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杀人的原因,更何况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更可悲的是,按照恶人的父亲也一定是恶人的逻辑,他和他的父亲在网上已是臭名远扬。
骂得最起劲的人就有高晓松。
前面提到过,药家鑫未被判死刑前,音乐人高晓松曾经在微博中评论:“即便他活着出来,也会被当街撞死,没死干净也会被补几刀。……生命都漠视的人会爱音乐吗?”
造化弄人,一个月后,高晓松因酒驾导致四辆车追尾,从而被送上了法庭。这回轮到柴静问音乐人高晓松了:“一个连生命都漠视的人会爱音乐吗?”
高晓松当然不是漠视生命的人,但是他客观上造成了不良后果。反求诸己,高晓松看见了自己的浅薄。如果自己没有出事,没有上法庭,没有进监狱,他这种出生名门,清华毕业的天之骄子对真实的人生连基本的敬畏都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天高地厚”。
在监狱里,高晓松见识了受贿的官员,行贿的老板,打人的贵公子,黑社会,偷摩托车的……从前没交集、不理解的人,现在关在一块,睡在一个大通铺上,每天轮着擦牢室里的厕所,擦得明光锃净。他原来觉得自己够文,也够痞,也能混大街,后来才发现,跟坐牢比起来,什么都是浮云。
与高晓松一样,你,我,他,我们大家往往都是自以为是,往往很随意地、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特别是经历了一些事,上了几岁年龄,便好为人师,自以为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还多,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饭还多,便非常武断地下结论。然而,过去的一切,你真的“看见”了么,你真的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吗?其实你有可能什么也没看见,还有可能看见了别人允许你看见的“真实”。当我们与高晓松一起,万众一心,愤怒声讨药家鑫,并进而迁怒药家鑫的父母时,“真相”正在偷偷饮泣。
除了自以为是,蒙蔽我们的还有观念。几千年来,我们的观念中就只有坏与好,黑与白,非此即彼,没有中间地带,所有的事物都简单明了,不用多费脑子。英雄一定带着光环,自身不能有半点瑕疵。坏人必须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流脓,活该千刀万剐。如是,历史上、生活中的“坏人”实在是太多了。
好在还有柴静,好在还会有越来越多柴静,学会了用明亮的眼睛去看,同时把真相指给我们看。
那么,你看见了吗?
作者简介:
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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