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治祥 摆老实龙门阵的人 发表于上海
图:网络 文:魏治祥
黄沙梁是新疆的一个村庄。
这个村庄出了个著名的农民:刘亮程。
被文坛誉为20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乡村哲学家的刘亮程真的是农民,黄沙梁的农民。
初读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是在2006年,当时还写了一篇随笔:《关于农民》。刘亮程写的全是他那个小小的村庄,村庄里的一条狗,一头驴,一个小虫子,一把生锈的铁锨,诸如此类,都是鸡毛蒜皮的事。
我读书很快,喜欢跳读,不止一目十行,常常一目数十行。其实那不叫读书,叫看书或者翻书。然而读刘亮程的第一段文字,便赶紧踩了刹车,放慢了速度,正襟危坐地读了。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善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剥了皮炖了肉。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这是散文吗?第一篇《狗这一辈子》,从头到尾都是狗,没有宏大叙事,不见家国情怀,散文还可以这样写?然而细细品味,却从狗身上品出了人生。
“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
“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读了以上文字,尤其是最后一段,眼前浮现的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他老啦,作为村庄的一部分,他再也不能肩挑背磨,使牛用耙了。他只能在村庄里转悠,只能躲在墙根下晒太阳。农民是没有资格退休的,年轻时再能干,老了也不一定能坐享其成。
我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的长胡子山羊,还有我漂亮可爱的妻子女儿。我们围起一个大院子、一个家。这个家里还会有更多生命来临:树上鸟、檐下燕子、冬夜悄然来访的野兔……我的生命肢解成这许许多多的动物。从每个动物身上我找到一点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很轻很轻,我不存在了,眼里唯有这一群动物。当它们分散到四处,我身上的某些部位也随它们去了。有一次它们不回来,或回来晚了,我便不能入睡。我的年月成了这些家畜们的圈。从喂养、使用到宰杀,我的一生也是它们的一生。我饲养它们以岁月,它们饲养我以骨肉。
曾经当过知青,那地方叫老牛坡,估计没有黄沙梁偏远。知青到底不是农民,而只是黄土地上的过客。置身于黄沙梁的刘亮程却不一样,他的生活中容不下幻想,容不下浪漫,他需要的是驴,是狗,是杂花土鸡,是山羊。“我的一生也是他们的一生”。
刘亮程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这个“农民”读过很多书,有着极为出色的想象力和极为出色的语言表达能力以及洞察生活底蕴的“眼力”:
“我在草中睡着时,我的身体成了众多小虫子的温暖巢穴。那些形态各异的小动物,从我的袖口、领口和裤腿钻进去,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不时地咬两口,把它们的小肚子灌得红红鼓鼓的。吃饱玩够了,便找一个隐秘处酣然而睡。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爬在大地的这个角落,大地却不会因骚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宽容。在大地的怀抱中我比虫子大不了多少。我们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虫子,给它们一一起名,分科分类。而虫子知道我们吗?这些小虫知道世上有刘亮程这条大虫吗?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由“虫生”而人生,读到这段文字时我走神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想起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我恍然大悟,刘亮程笔下的农民农村,哪里是黄沙梁,分明就是几千年农耕文明的缩影!与刘亮程相比,那些所谓的家国情怀,那些所谓的宏大叙事,无非是虚张声势而已。刘亮程的语言,看上去很浅显,很随便,不讲究句式,没有生僻字,没有典故,没有双声叠韵,但是却有着巨大的张力。最简单的叙述却能让你看到最生动最有趣的画面,听到最立体最真实的声音,闻到最复杂最刺激的味道。你的身体会发热,会发抖,会痒痒。这就叫文字的力量。
再来读两段刘亮程的文字:
我把怕冻的东西一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相信我,读懂了刘亮程,你就读懂了农民。
说不定还会读懂人生。
附旧作:
// 关于农民
为一个鸡蛋亲戚反目,邻里成仇;为半截草绳动刀舞叉,大打出手。你能说他们小里小气、自私狭隘吗?在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偏远地方,难道你能让他们去分析东欧局势,或者讨论九七香港回归?那些事情再大,也大不过眼前牛啃了地里的庄稼。轮到张三的地放水了,他甩开膀子挖沟堵渠,你能说他的水利工程不比三峡工程重要?这可是关系到他家一亩二分地麦子的收成,关系到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粮呵!——这是散文家刘亮程文章中的一段话。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刘亮程说的是农民。
关于农民,历来就有不同的评价,有高度赞扬、称之为革命的主力军的,如毛泽东;有居高临下予以同情的,如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还有万分鄙视且拿农民不当人的,如历代统治者以及城里人甚至包括进了城的农民。常见的褒扬有:勤劳,善良,朴实,节俭,憨厚,坚韧不拔,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等等。这些说法多见诸文学作品,特别是八十年代的反思文学。一些作家成了右派,被赶到农村,经历了一番“非人”的磨难之后,开始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了。与城里险恶的政治环境相比,农村要安全得多;与见多识广的城里人相比,农民自然要老实得多善良得多。而且,这些老右是不会也不敢和农民争一个鸡蛋或半截草绳的,他们对农民的评价没有搀杂什么厉害关系。如果他们本来就是农民,本来就生于斯,长于斯,那就很难说是否会向“自己”奉上一大堆褒义词了。随着改革开放的步步深入,农民头上的光环渐渐消失了,对农民的评价更多的是贬斥。常见的说法有:狭隘,自私,保守,愚昧无知,目光短浅,自由散漫,小富即安等等。概括起来,最严厉的批评就是“农民意识”,“小生产意识”,“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教育农民”。
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村人口之多,堪称世界之最。你不是农民,你的父亲可能是农民;你父亲不是农民,你祖父可能是农民;祖宗三代不是农民的实属罕见。中国人的血管中,流淌着土黄色的血液。近年来,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走进城市,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了,正如华人穿上洋装,到了外国,骨子里仍然是华人一样,脱胎换骨,谈何容易。如此说来,正确认识农民,就是正确认识我们自己。
刘亮程对农民的看法是宽容的,当然也包含着无奈。一个人为了生存、为了温饱活着,一个鸡蛋,半截草绳的重要性并不亚于亿万富翁的一幢别墅或一家工厂。他是自私,是狭隘,但这怪不得他,只能怪他的生存环境。他思想保守,不敢担风险,可是他有承担风险的能力吗?他愚昧无知,目光短浅,是因为他没有钱也没有闲功夫去学习知识并进而开阔视野;他所居住的地方,甚至多少年都见不到一个陌生人。一只虫子,蹦达一生不过一年而已,但对虫子而言,一年和十年是没有区别的,无非是春夏秋冬,叶绿叶黄。农民呢,春种秋收,秋收春种,一辈子也没有多大改变。其实,我们普普通通的城里人也好不到哪去,上班、下班、吃饭、看电视、睡觉,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土地局限着农民,城市局限着市民,地球局限着人类,如此而已。
刘亮程是一个觉悟了的农民,因而他对农民的认识是深刻的,他对农民的同情是深刻的,他的无奈也是深刻的。我们没必要对农民大加褒扬,否则就是自高自大;也没有必要鄙视,否则就是自轻自贱。我们用不着焦急,也用不着悲哀,因为我们已经“农民”了几千年。若干年或若干代以后,我们或许就不再是农民了,所有对农民的评价都将因这个名词的消失而失去意义。
——2006年9月22日
作者简介:
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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