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在，青山埋骨处

by 青瓷白话

那年那时，烽火连天

你往南，我往北

你留给我如花笑靥

今时今日，青山埋骨

你我，终于又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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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狗蛋的爷爷去世了。

全村人都唏嘘不已：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人，才50岀头。

有人探头探脑地问：“狗蛋他爸，狗蛋他爷是自己……”说着还神秘兮兮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狗蛋他爸黑着脸没说话。

狗蛋梗着脖子吼：“你瞎叽歪什么！我爷爷是一条铁血铮铮的汉子，他会干出这种窝囊事！你给我滚，滚！”

来人先瞅了一眼狗蛋他爸，看他并没有教训自家娃儿出言不逊的意思，只好讪笑着：“你这孩子，我这不是关心你们……”

狗蛋狠狠地瞪住他。

来人又瞅了一眼狗蛋他爸，嘟囔着：“人都没入土呢，家教就没了……”话没说完，在狗蛋他爸淬血的锐利目光中仓惶逃离。

全村人又都唏嘘不已：“啧啧，神气什么，一家兵痞子。”

2.

狗蛋的爷爷不是自杀。

只是，时限已到，活不下去。

爷爷有天把狗蛋叫到书房，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感慨地说：“狗蛋都长这么大了，当年我也是18岁离的家啊。岁月催人老，是时候了，是时候了……”说着目光沉沉地穿过窗外，似乎穿过了时间的洪流，穿过了空间的阻隔。

狗蛋有点懵，茫然地叫了声“爷爷”，又转头轻轻地喊了声“爸”。

爷爷回神，眼角笑岀淡淡地褶皱：“狗蛋，爷爷带你回家乡住段时间好不好？我想她了，这么多年没回去看她，我怕她认不得我了。你说，爷爷的头发是不是要染染？她该是见不惯我的白发。”

狗蛋内心忽然就涌起了浓重的哀伤，他听到他爸也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我也很想她……”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华发已生。

整整35年，狗蛋爷爷没再踏入过家乡一步。

但不代表村里人就忘了有这样一个人。

狗蛋家有村里最漂亮的房子。

狗蛋家有一整片的山。

狗蛋家每年都有人来扫墓。

村里有很多的传言，说狗蛋爷爷在大城市里当了大官。

但，奇怪的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狗蛋他爷。

狗蛋也好奇地问过爷爷：“爷爷爷爷，你不是说家乡很美吗？为什么你从来不回去？”

爷爷语调平缓地说：“傻孩子，爷爷还没准备好重逢啊。有些地方，只有去路，没有归程。”

狗蛋那时候小，这句话却记了一辈子。

而今，爷爷说，要回乡了。

3.

狗蛋一行回村时并没有太张扬。

可不到一刻钟，所有人都挤在了狗蛋家门外。

张大爷掬着一把泪，说娃啊，你可回来了，大爷还以为你死外头了，当年你肚子饿，你大婶子还给你一个白面馒头，你大婶子走的时候也没地儿通知你……

李家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你真狠心，当年你离家的时候奶奶还给你备了一件袄子，你一走几十年，奶奶都以为自己到死都看不见你了……

……

当年，当年，每个人都在说当年。

好似当年人人都有份参与了他的生命，好似当年人人都有份帮助了他的成才，好似当年的白面馒头是自愿给的，好似当年的袄子是真心备的。

荒唐！

一个孤儿哪有那么多的当年？不是到了活不下去，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背井离乡？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么会上了千里之外的战场？

如果有安稳现世，谁愿意颠沛流离？

狗蛋他爷只是安静地听着，承了他们所有的情。

全村人都说：狗蛋他爷真是比县里的大官更风光！头发黝黑，仪表堂堂，衣着考究，风度翩翩！

村里的寡妇们姑娘们，都心思涌动：听说，他没有老婆。听说，他儿子也没有老婆。听说，他孙子也没有老婆。

狗蛋家，没有女人，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4

狗蛋的爷爷，53岁，是军人。

狗蛋的爸爸，40岁，是军人。

狗蛋，18岁，也即将是军人。

狗蛋回乡第一天，就有人错把他认为是狗蛋他爸，狗蛋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他是我爷爷，那边那个才是我爸。

问话的人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圆形，狗蛋很想往里塞颗鸡蛋。

这本就不是外人需要知道的事，他不愿解释。

狗蛋他爷把亲兵都支走了，每天带着狗蛋往山上跑。

第一天上山前，爷爷在镜前整了一遍又一遍的衣裳，理了一遍又一遍的头发，他像个初次恋爱的小伙子，紧张地不知所措。

狗蛋看见他爸走了过去，帮他爷爷理了理领子，非常郑重地说：“小爸爸，你很帅很帅，姐姐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狗蛋就看到他那一生杀伐决断，中弹中枪都不皱眉毛的爷爷，迅速地红了眼眶：“那就好那就好。”

那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山。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墓。

那是一块很简单很简单的墓碑。

爷爷很温柔很温柔地擦了擦墓碑，就势坐在墓前絮絮说了起来：

“你看我这一身衣服精神吗？”

“我偷偷染了发，怕你见了我白发会心疼。”

“现在生活好了，可我还是最想念你的野菜乱炖。”

……

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就隐在了风里，犹如情人间的呢喃。

狗蛋没法打扰，他看着十步开外的父亲，一样神思在外。

他们在不同的时空，各自缅怀。

半小时过去，狗蛋爷爷突然不好意思地说了句：“你看我，老了记性不好了，也忘了给你介绍。我带人来看你了。你救下的小皮球还记得吗？他也不小咯，还有狗蛋，他养的儿子。”说着招手让狗蛋过去，然后特别得意而自豪地说：“狗蛋，这是你奶奶。”

狗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奶奶，我舍不得爷爷！”

狗蛋他爸也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姐姐”，竟突然泪如泉涌。

年少的悸动，成为一生羁绊的魔咒。

舍命救人的少女，成了谁一生的亏欠与惦念？

5.

爷爷常说，人活的是精气神，精气神没了，人也就活不成了。

爷爷常说，这些年他是一个人过两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看两个人的世界，活的够久了。

回乡的三个月，狗蛋看着他爷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快乐而心甘情愿的衰老。

然后有天早晨，爷爷笑着离开了。

那天，狗蛋一如往常地准备和爷爷一起上山，久等不见，心里便有了异样。喊上他爸一起开了房门，就看到爷爷安安稳稳地躺着，安静，祥和，满足。

狗蛋震的呆了一分钟，才哆哆嗦嗦地跪下。

爷爷胸前抱着一幅画，狗蛋见过。这张画是他爷爷画的。

烽火连天，狼烟四起，往南往北的军队在缓缓前行，南边队伍里有个小姑娘，回眸一笑。

画面清晰传神，让人如身临其境。

狗蛋曾听他爸说过，爷爷小时孤苦无依，衣食堪忧目不识丁，后来当了兵，学了认字学了兵书，而画画，却是在奶奶死后。

奶奶的一生终结在22岁，生前未留任何照片，绝世风华无人知晓。

爷爷学画，一生只画一人，而无论画多少张，最后都只留最好的一张。

火化那天，狗蛋问他爸，真的要把画一起烧了吗？

狗蛋他爸摩挲着画良久，最后淡淡地说：“烧了吧，姐姐不是沽名钓誉之人，念着她的人自然记得她。”

一世功名，一赔黄土，一段深情，两相做伴。

6.

狗蛋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是一个弃婴，被他爸收养的。

从他懂事以来，家里就没有女人。

他爷爷身居高位，无数的人给他牵桥搭线，但他爷爷只是伸出手，指着那个古朴的银戒说：“我已经娶过妻了。”

多事的人总拿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劝诫，爷爷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问：“你把我们家皮球当什么？”

来人还想再说，爷爷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我无父无母，孝谁？”

来人，终是闭了嘴。

大概是被爷爷拒绝得狠了，那些人又开始给他爸说亲，他爸更是直截了当，抱着狗蛋，说我有孩子了，我孩子脾气不好。

狗蛋就配合着张牙舞爪。

久而久之，不死心的人也死心了。

狗蛋知道，他爷爷和他爸爸，忘不了的是同一个人。

他爷爷比他爸爸不过大了13岁，而已。

那是一个和平年代无法想象的乱世。

那是一个乡下土包子遇见城里姑娘的故事。

战争无情，热血沸腾。

接受西式教育的城里姑娘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

命运坎坷的农村少年被逼无奈地上了战场。

遇见，相爱。

反对，相爱。

分离，仍然相爱。

一个往南一个往北，约定战打完就长相厮守，可命运终究不肯眷顾。

女孩为救人殒命。

少年为恋人一夜白头。

被救的孩子说:“姐姐让我告诉一个人，她的愿望有两个：一，她说人不该没有故乡，她希望能葬在他的家乡，成为他疲惫的归途；二，她希望他有一天带着儿孙回去看她。”

后来的后来，还是孩子的少年收养了被救的半大孩子。

后来的后来，少年来到了女孩的城市。

7.

合棺的那一天，狗蛋他爸将所有送葬的人阻在了山下。

狗蛋说，爸，我真想爷爷。

他爸负手而立，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我也想他。但我们霸占你爷爷太久，是时候把他还给你奶奶了。”

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墓。

还是一块很小很小的碑。

只是墓里不再是一个人，

碑上也多了一句话：

“你在我的家乡守望，我在你的城市扎根，最终，我们重逢在青山埋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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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于一首歌，特别好听的一首古风《不记年》，女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