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青瓷白话
1.
我拎着行李进了车站。
包里塞满了各种吃的，妈妈自己酿的米酒，采的野菜干，爸爸自己种的笋，地上结的花生……我带着他们给的牵挂，又一次离家。
又一次。
无数次。
我不习惯别离，不喜欢车站。车站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容纳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少时离家，父母相送，我总是在汽车发动的刹那红了眼眶，然后再拼命忍着眼泪挥手告别，我那时总是想快点长大然后就能不再离别，可是却没人告诉我，越是长大越多聚散。
而今我快三十而立，仍然在面对别离。汽车出站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父母，他们已老，背已佝偻，两鬓斑白，我迅速红了眼眶，挥着手拼命忍住眼泪。
我要是能一直陪着他们就好了。
汽车颠簸中，我如此想，然后渐渐沉入睡眠……
2.
醒来的第一眼，我看见了我妈的笑脸，那么温柔。
我高兴地欢天喜地，以为刚刚是自己做的梦，其实我还在童年。我激动地想要抱抱我妈，告诉她，我有多么不想长大。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了异样，我整个人处于奇异地扭动状态，摇头摆尾。
对的，摇头摆尾。
我清晰地听到我妈的声音，她说：“黑仔，真乖！囡囡又走咯。”
黑仔，我家的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变成了我家的狗，我家的狗又去了哪里。我只知道我妈说这话时，好落寞。
我忍不住舔了舔她的手，乖巧地趴在她身边。
妈，我是你的囡囡啊。
3.
我变成狗狗的第一天，吃的还是很丰盛，啃了好几个大骨头。
我吃的很香，突然觉得变成狗也很好，没有工作压力，没有人际烦恼，没有别离。只要看家护院卖萌，圈圈领地勾搭勾搭狗妹，幸福！
但第二天饭点的时候，我懵了。
没有骨头，没有肉汤，摆在我面前的是一碗茶水浇的饭。我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父母，为什么给我吃这个？！你们呢？你们吃什么？
我趁着我爸妈不注意，极迅速地跳上椅子看了一眼，然后我脚一软，摔地上了。
桌上只有一碟咸菜干，两碗茶水饭。
我想问我妈。
菜呢？你们就吃这个？我每次回家时的大鱼大肉都是买给我吃的吗？
我想问我爸。
我每次电话嘱咐，让你们别省钱记得吃点好的，你们都没听进去么？你们每天就只吃这个么？
我由震惊变成了愤怒，我每天在外累死累活地赚钱，就是为了让你们在家吃咸菜么？
我想问我父母。
可他们听见的是我一直“汪汪汪”的叫声。
4.
我变成狗狗的第三天，情绪已经渐渐平复，只是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原来在我离家之后，他们是如此生活的啊。冰箱不像我回家时的那么满，三餐能凑合就凑合，没有水果的概念。他们仍像生活在最苦的年代，收起了一切奢侈，过着清苦的生活。
也许是我的郁郁寡欢太明显了，我妈在这个傍晚找到了我。
她摸摸我的头，问我，黑仔你怎么了呀？
我惆怅地看了她一眼，妈，我希望你和爸能对自己好点，成么？
我妈笑了笑了，又自顾自地说道：“你是想小主人了么？”
小主人？我愣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谁。我刚想摇个头表达下自己的想法，就听到我妈继续说：“我也挺想她的。都三天了，囡囡大概在忙吧，我们就不要打扰她了。”
我已经站起来的后腿又缓缓地贴到地上，伸出舌头舔了舔我妈的手。
我突然想起了以往的无数次，我对着电话里的父母说，妈，这会儿我在忙呢。
“爸，我等会给你打，先处理个急事。”
“别每天打呀，哪那么多话聊呢。”
有时候是真忙，有时候是假装忙。
我在外面的世界眼花缭乱，而我的父母在老家对着一只狗说想念。
5.
我变成狗狗的第五天，趴在门前陪我妈晒稻谷。
今年刚收成的稻谷铺了好几个晒垫，我妈每隔一会儿就要出去将谷子翻一面，明晃晃的太阳无情地晒红了她的脸。
我想帮她去翻谷子，我想给她倒杯水，我甚至只想帮她擦擦汗，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趴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吐着舌头。
天气说变就变，乌云黑沉沉地压了过来，眼看就要下起瓢泼大雨。
我妈迅速地开始收谷子，可她一个人，袋子没人帮着打开，晒垫没人帮着卷起来，谷子没人帮着抬……我多想帮她啊，我去咬着袋子口，袋子很快就被我的口水沾湿，我去咬着晒垫的一端试图把它卷起来，可是只把晒垫咬岀一个缺口，我想帮她一起抬谷子，可是只绊倒她的脚。
我只能帮倒忙！我急的眼都要红了。
我爸呢？
我爸还在山上砍柴啊。
果然是一场狂风暴雨，下了大半小时，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
妈妈坐不住了，我也坐不住了。
天都黑了，我爸为什么还没回来？
我妈是在一个上坡口找到的我爸。
他拉着一板车的木柴，因风和雨太大，他怎么都拉不到坡顶，只能狠狠使着劲儿死扛在那里。
他看着我妈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
妈妈擦了擦眼泪，迅速地加入，帮着一起推车。
我甩着浑身湿漉漉的毛，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们。如果他们看得见，他们会知道，狗狗流泪了。
我不想当狗了，我想变回人。
6.
我仍然还是狗，在第七天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我家的黑仔，同样，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回人。
我已经七天没给我父母打过电话了。
我看到我妈拿起电话又放下，拿起了又放下，我只能对着她汪汪汪地叫。
妈，我是你的囡囡啊。
可是我妈听不懂。
这天我照常在吃着茶水饭，邻居家的陈伯突然冲了进来对我妈说：“阿莲，你家那口子出事了。”
我半口饭还含在口中，水顺着我下巴上的毛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我看见我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我撒腿也跟着跑。
我爸怎么了？岀什么事了？
我爸岀车祸了。
脚踝被剜下一块肉，整口牙都没了。
我妈心疼地哭，马上就要给我打电话，我爸还是那副老样子：“多大点事，别跟囡囡讲。”
我当场就哭了，别啊，爸，你不带这样的，我长大了啊，长大了，你不能像以前那样瞒着我啊。那时我刚念初一，我爸也岀了一次车祸，我一直到他好了才知道，这事是我一辈子的亏欠。
旁边有人说，看那只狗，好通人性，看主人受伤还流眼泪了……
一片啧啧称赞声。
谁是他们家狗啊，我是他们的囡囡。
我不想当狗啊！
7.
骤响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
我一跃而起，急急接过电话：“妈，是不是爸岀事了？”
我妈愣了一下，说：“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爸好好的啊。我打电话就想和你说，别顾着工作，注意身体，有空往家里打个电话。”
我嗯嗯地应着，像往常一样接话：“你和爸在家里，要多买点菜，买点水果……”我突然说不下去，在电话这头泪如雨下。
我想变成一只狗狗，这样就能一直陪伴着你们。
可是我真变成了只狗狗，除了陪你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看，人生多么无奈，永远无法两全其美，只能平衡取舍。
我希望你们对自己好点。
我希望全世界的父母都对自己好点。
愿我永不后悔自己的取舍。
愿天下所有人都永不后悔他们的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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