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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每到深秋,父亲总会病一段时间,于是,给父亲买药,成了我放学后的另一个任务,有时候是一张处方,写满看不懂的草药名字,有时候就是一个药名,我拿着一张或几张已经毛边的纸币,去到学校旁边的诊所买药,如果上学时候还好,放学后买了药带回家就可以了,如果是周末,还要专程去买药,不是上学的日子,路上行人稀少,还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野狗出没,我其实心里很害怕,但又不得不去。
从奶奶手里接了钱,听奶奶在身后一遍一遍嘱咐,路上别贪玩,买到买不到都赶紧回来,西南角没有再去罗庄看看,拿着药快点回家啊,你爹等着吃呢。
我嘴里答应着,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呻吟的父亲,藏起心里的恐惧,硬着头皮出了大门。
西南角,是我们对村庄西南角一带的统称,那里是附近几个村庄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村小学,大队部,代销点,诊所,只要这里能解决的事情,我们一般不往镇上去,交通基本靠走的农耕年代,农活重,大家都想尽量少走点路,西南角对于我的童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别的小伙伴都在玩,我却要被派出去买药,而且要走那么长一段路,又怕狗又怕鬼,可是想起父亲还在病着,我只能乖乖去买药。
除了买药,父亲一生病,下地干活就只有母亲了,庄稼活讲究一个不误农时,何况,父亲生病的时候,大多是刚种上小麦,秋天收获的棉花要采摘晾晒,红薯要切片晒干,而秋天的雨又喜欢半夜悄悄降临,好多次,睡梦中被母亲叫醒去收红薯干收棉花,风凉飕飕地,雨不大,但谁敢和老天爷较劲呀,生怕他说下大就下大,奶奶找出棉袄让我穿上,再找个塑料布披到我身上,母亲打着手电筒,我提着灯笼跟着。
到地里一看,邻居都在地里收红薯干,父亲也拉着架子车来了,邻家嫂子看看我说,这么小,都当个人使唤了?母亲笑笑说,啥法呢?谁让她托生的不是地方。父亲说,她爹要是当大官的咋着也轮不着她半夜起来收红薯干。
母亲听了,没好气地说,她爹也不用是当大官的,身体争气少生病就行了。
父亲有点理亏,不说话了,重重叹口气。我也不说话,赶紧把灯笼挂在架子车把上,提着篮子开始捡红薯干。
家里另一个老生病的,是妹妹,她小时候得过百日咳,落下了病根,稍微受点凉就犯病,咳嗽,喘得拉风箱一样,整夜整夜不睡觉,咳一阵喘一阵哭一阵,父亲用架子车拉着她去镇上看病,拿回来的药有吃的有需要打针的。
打针得请村上的赤脚医生到家里给打,赤脚医生很忙,要背着箱子出诊,还要下地干活,总是赶到饭点才能找到人,可找医生的不止一家两家,要排队等,医生来给打了针,又欠了人情。
父亲买了注射器,自己学会了打针,等妹妹大一点,身体渐渐好了,父亲已经看了很多医学书,认识很多种草药,家里买了《赤脚医生手册》、《本草纲目》等等,左邻右舍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父亲给开药方。
后来才明白,父亲之所以每年深秋都会病一场,是因为他在夏秋农忙时候身体透支太严重了,强撑着收了秋种上麦子,农活告一段落,稍一放松,人就病倒了。
父亲在五十四岁时查出食管肿瘤,治疗一年多后病故,家里的顶梁柱断了。
我得到消息,从省城搭火车到南阳,从南阳换大巴到县城,再从县城坐三轮车到镇上,从镇上一路狂奔到家,看见大门口的花圈,整个人傻了!
四十天前,是我亲自送父亲到长途汽车站回家,他自己背着一个大双肩牛仔包,提着一个破人造革手提包,四月底了,天气很热,太阳很晒,父亲换上了头年花八十元钱买的西装,看起来还算精神,他说省城的医生也就那样,不如回家自己想办法治疗,我不想让他回去,觉得有一线希望也不能放弃,而回家,不就是放弃吗?
我生他的气,背过身不理他,等我转过身的时候,看见父亲已经走到了检票口,正回头在人群中找我,似乎想说些什么,到底一句话没说,转身进了车站。
谁料想,车站一别,就是一生……
父亲出殡的时候,我正跪在地上哭,恍惚听见有人说,这个人任务还没完成,没为老人养老送终,也没把孩子养大,他是有罪的。我立马站了起来,大声说:我爹没有罪,他也不想死!
二哥在我旁边赶紧说:别吭声,好好听人家说,那是咱大舅!
过后才明白,那是大舅在主持丧事,他的意思是,父亲留下一个烂摊子,以后这一家子生活将会很不容易,所以丧事一切从简。
这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奶奶七十多岁,妹妹上初中弟弟上小学,面对这样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我是无所适从的,整个人云里雾里,明知道必须接受,心里还在抗拒。
大舅说得没错,后来的生活何止是不容易,最难的时候,简直欲哭无泪,心里抱怨过,给父亲上坟的时候,那些抱怨在心里翻过来滚过去,最后啥也没说,哭一场作罢。
抱怨,其实也不知道该抱怨谁,正一身轻松地走路,忽然一个又大又沉的大麻袋砸到肩上,要我坦然接受,我知道这个该我背着,也很想坦然接受,背着继续赶路,问题是,能力所限,我背不动啊,累得龇牙咧嘴。
背不动的时候,就更想念父亲,想念父亲在的时候,有点屁事就可以无病呻吟,那些无病呻吟的时光,是多么幸福啊,以后再也不会有了,那个给我幸福的人,转身走了,留我在世间,学着接纳,学着承担。
那时候不敢听谁提起父亲,一听说就不分场合开始哭。
那天在大伯家,正和大伯母坐着说话,大伯多年的同事前来串门,她知道父亲刚刚去世,不胜唏嘘,感慨了几句,我立马受不了,开始流眼泪。
大伯母说,不要老想着伤心难过了,你爹能活到五十多岁,我都不嫌少,他小时候啊,你不知道,有几次差点就没命了,五岁了,还经常饿得走不动路,一条丝绸棉裤,穿一冬天还干净净儿的,你爹一天到晚坐着不动,没东西吃啊,哪里有力气动弹。
七八岁,瘦得皮包骨头,就剩个大肚子,肚皮薄得透亮,长了一肚子蛔虫,你伯从学校回家,一看就说这个小娃难活了,背到街上找医生给看了,也是命不该绝,又活过来了。
大伯母是父亲的大嫂,她结婚时父亲才几岁,长嫂如母,她是看着父亲长大的,说起父亲的幼年,几度落泪。
我的父亲,曾经那么努力地活过,他一岁多丧父,兵荒马乱的年月,缺吃少喝,东躲西藏,上过几次学,最终二年级没上完,别人可以说小学毕业,中学毕业,我的父亲是三册毕业。
三册毕业的父亲,其实天资聪明,学啥都很快,之所以没能继续上学,奶奶说,是父亲放学路上,看见奶奶一个人在雨里,踩着泥巴推着一车红薯艰难前行,父亲帮着奶奶推车后,再也不去上学了,他要帮奶奶干活。
父亲的自学能力很强,自己学习识字,后来看书毫无障碍,喜欢钻研爱琢磨,我和妹妹幼年都体弱,逼着父亲自学成了医生,父亲爱养动物,又自学了兽医。
我上高中的时候,小学三册毕业的父亲,报了河南广播电视大学畜牧兽医专业,通过函授,差一点拿到大专文凭,最后未能拿到文凭,不是因为父亲学习不够努力,也不是他学不会 ,而是因为实在太忙了。
那时因为开始分责任田,我家七口人,分了二十七亩地,耕地用的是老黄牛,我家最多时候养过三头牛,运输,用的是架子车,二十七亩地的麦子,要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到打麦场里,垛得高高的,再一场一场打麦子,打麦子,是用两头牛拉着石磙,一圈一圈地转,那是很原始的劳动模式,效率低,劳动强度大,一个麦收季节就是将近一个月,接下来就是种秋庄稼,永远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永远是锄不完的田间杂草,收不完的大豆玉米红薯棉花。
除了农活,父亲还开了个小诊所,病号从鸡鸭鹅到牛马羊,更有老人孩子,从诊断到治疗,开药打针都是父亲一个人,常常是刚从地里回来,就看见一屋子等着看病的人,有人牵头牛有人抱只鸡有人抱个娃。我们从地里收工回来可以喝水吃饭,父亲一口气都没工夫歇,就开始了望闻问切,柜台里里外外穿过来走过去,再到院子里给牛打针输液灌药,我们吃完饭可以躺下休息一会儿缓缓,父亲又得背上药箱子出诊,乡间小路崎岖不平,多雨的夏天更是泥泞不堪,父亲出诊,多数时间是步行。
记得有一年,流行牛瘟疫,很多家的牛都生病了,父亲摸索出一套很好的治疗方案,我们附近十里八村都听说了,牛病得轻的,都牵来看病,有的牛已经很严重,走不了路,只好请父亲过去出诊。
又遇上连阴雨天,父亲连日劳累,有天半夜,有人敲门说牛病得很重,需要赶紧治疗,牛是一个农民家庭的主要财产啊,仅次于房子,可不敢有啥闪失,父亲其实休息没多久,但是还是很快起来了,可是刚走到院子里,就晕倒了。
听见父亲晕倒,又听见来人大声的喊叫,我和母亲赶紧起床,父亲已经慢慢站了起来,说不要紧,就是起来太猛了,头有点晕,已经没事了,他让我们回去休息,自己打着手电筒去给牛看病了。
父亲的时间被挤得满满的,学习资料买回来了,函授的课程趁着早晚不忙的时候加班加点听了,考试也去过几次,一门一门地考过了好几门,后来,实在是没时间,一直推到后来生病,课程还是没学完,如果老天再给父亲几年时间,我想父亲会完成大专学业的。
父亲病后,我查了很多资料,得知食管癌病因有很多,其中吃太烫的饭,吃饭太急伤了食道,蹲下吃饭,这些对于父亲都是常有的事。
农村人都知道,不到饭点人都在田里干活,请人看病,都是到了饭点才去,父亲干了半天的活,自然是饿了,匆匆忙忙扒几口饭,顾不得热不热烫不烫的,有时候为了给牲口输上液,还得观察,父亲就端着饭碗,蹲在牛身边,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一顿饭放下几次碗也是很正常,经常热一口凉一口,让本就体弱的父亲又患了严重的胃病。
我的父亲,那么用力的活着,想给我们更好的生活,我家的房子,我出生时候是三间草房,我五岁时,拆掉草房盖了四间瓦房,从四间瓦房到一个工工整整的四合院,父亲用了十年时间,院子里有鸡鸭圈、牛屋、诊所、压井,所有这些,都是靠着土地上的收入和诊所的收入一点点修建起来,院墙和门楼,最开始是土坯墙,夏天多雨,土坯墙经常被泡塌,父亲领着我们从新和泥巴垒院墙,后来又换成了青砖院墙。
青砖碧瓦的院落,朱红色的大门,气派的门楼,父亲还说,好好干,过两年咱就盖楼房了,到时候你奶奶住楼下,你们住楼上,学习写作业安安静静地,父亲替我们计划着美好的未来,可惜,因为疾病,这个计划搁浅了……
就算病倒了,父亲还想着替我遮风挡雨,最后一次住院,病已经很重了,父亲基本吃不下饭,反复发烧,他听见我在借钱,就说,不让你借你心不甘呐,妮儿,只要老子活着,还不让你作难,再给我一年时间,我都给你还上。
我的父亲,临终前最后一次和我谈话,就是告诉我,把诊所剩下的药兑给别人,换点钱,能还别人多少是多少,一定先把二妹家的五百块钱还了,咱咋过都行,她刚成家,别因为钱让小两口闹矛盾,只要她过得好就行。
我不办出院手续,想强留父亲在医院继续治疗,父亲说,你个傻孩子,你带来的是好好的人来看病了,到时候你抱个盒子回去,你咋给你奶你妈交待?
他不听我的劝阻,执意收拾了东西,一定要回家,安慰我说,老子有偏方,你没听说偏方治大病,我回去自己摆置摆置,能好!
我竟然信了!收拾了东西送父亲去了车站!
那是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我不知道是最后,一路撅着嘴生气。
父亲一会儿一看我的脸色,不知道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那年,我二十六岁,父亲陪我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很长, 长得一个婴儿长成了大人,二十六年很短,短得这个大人还没来得及真正长大,成熟。
一个人的成熟,只需要一个瞬间,我成熟的那个瞬间,是我明白了,父亲陪我到二十六岁,这一程,他是用尽了全力才走过来的。他也想继续陪我的,他还想看我做新娘,可是,他没有力气了,没有时间了。
父女缘尽,情义长存,我在,父亲就一直还在!
作者——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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