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又是一年岁尾，习惯性地盘点今年读过的20本书，竟心有所动。细细思之，似有所悟，或许它们都是命运精心挑选后，赠送的礼物。

第一本是《乞力马扎罗的雪》，这是海明威以生与死为主题的作品，作者直接描写死亡， 对死亡的意义苦苦探索。主人公哈里，在病重将死之际对自己蹉跎岁月无限后悔，展示了寂寞的心灵向往崇高的灵魂。在最后一刻，他梦见自己的灵魂攀上了乞力马扎罗山的顶端，其实他的肉体已然死去。

接着是《大地的成长》，作者是挪威的汉姆生，主张人类回归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存，他极力赞美深山野岭中的拓荒生活，也许正暗合了童年美好的农耕生活，心有戚戚焉。

然后是令我震撼的《英国旗》，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下来的作者，以个体的脆弱对抗历史的野蛮强权，令人动容，但我的震撼却在于，原来有些体制，我们并不陌生；原来人性，不分东西；原来苦难，不是一座座孤岛。读着匈牙利的小说，却仿佛是似曾相识的上个世纪，时空的错位，令我常常恍惚，也常常叹息。

再然后是毛姆的《刀锋》、《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面对猝然而至的死亡，谁都会有不同往日的转变，谁都会追问生命的意义何在？人生的终极价值是什么？直面死亡后，甚至会改变往日的人生观：原来在意的其实微不足道，原来忽略的却重于泰山。对生命的本质，需要再次重新寻找。我感谢毛姆，他将我的迷茫展现了出来，我也认同毛姆，追求自我完善的精神生活是人生的终极价值，阅读，也永远是逃脱人世间所有悲哀的避难所。

整个五月，将夏未夏，15册《冰与火之歌》，将我带至凛冬将至的北境，宫廷权谋，疆域厮杀，魔法抗衡，扣人心弦的情节，出神入化的文笔，天马行空的想象，这部奇幻巨著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盛宴，还有许许多多震撼人心的名句：“凡人皆有一死”，“每一次飞行都始于坠落”，“权利存于人心”，而守夜人铿锵的誓言仍在耳旁回荡：

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
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上的守卫，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眠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坚盾。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从维斯特洛大陆出来，又一头扎进了黑塞的荒原，我一向喜欢西方的荒原文学作品，荒原形象几乎是西方民族文化的象征。往年读过的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吸》、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哈代的《还乡》、艾略特的长诗《荒原》等等，不同的荒原上，呼啸暴虐的狂风，苍茫悲怆的大地，原始的荒凉沉郁和勃发的野性活力，人物的激荡情怀和狂放不羁的自由，使荒原文学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沉浸其中。而今，当我开始阅读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我才知道，以前过往，皆是序曲。在黑塞的荒原里，个人灵魂的苦难和困境，每个人心中的人性和狼性，内心世界永无法摆脱的孤独，都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遗憾读之晚，又幸甚能读之，竟千言万语，难出一词。

总以为看了莎士比亚这个大海，所有的戏剧连水也不是了，读《萧伯纳戏剧选》，竟屡屡有惊艳时刻。看来，自以为是的毛病，还是无处不在。纪德的《人间食粮》，亦是如此，意象、意境、语言，无不使人回味无穷。比之巅峰之上的纪伯伦，也不遑多让。

当读到《希尼诗文集》，禁锢我七年的黑暗，终于透进了一丝光线。诗人在父母双双去世后，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形同废墟的房子里，重新审视存在的世界：

被指定的生命历程之后，还有什么？
再没有壮丽，再没有未知。
凝视远方，一派孤寂。
这完全没有什么特别，
这不过是古老真相的素描：今生无再世。
揭去了屋顶的视野。风吹来清新的知识。

读到此处，已是泪目。已然明白读到此书绝非偶然。无关时空，无关种族，无关男女，有些感触永远共鸣。籍着这些诗行，凝神观照，看到更广阔的人生，也看到了生命最深的黑暗。一如诗人继续写到：

所以我写诗
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

而我也再次泪目。整整七年，放弃自己，沉沦黑暗。感谢希尼老先生，他让黑暗发出的回声让我羞愧，也让我明白，生命终将延续，终将前行。

我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无论皓首穷经多少年，无论上下探索多少路，最终都会碰上一本书，那就是《易经》。所谓万源归海，所谓殊途同归，莫不是也。我也曾几次拿起却又几次放下，每每都是路过宝山而不得入。然而，当我从漫天大雨中一步跨进天水的伏羲庙，一切终将不同。我从河图洛书，从先天八卦，从后天八卦，从天干地支，从五行阴阳，从蓍草神龟，从九宫十八变，从南怀瑾的《易经杂说》、《易经系转别讲》，从《十翼》，再次小心翼翼地出发了。或许永不得其门，但是，能看到一扇窗，哪怕只看到窗台上精美的图案，已然足矣。

七年的黑暗，日日夜夜，于我，依然恍如昨日，哀伤迷茫。而这个“七”也令我莫名触动。记得南怀瑾在解释八卦为什么用六爻中说道：以现代科学证明，物理上、化学上、电子、原子的变，只能变到第六个阶段，第七个阶段就是另一个局面的开始。只有化学有第七变，可是第七变是死的，没有用的。所以后天用六爻卦，这是现代的解释。

那么，这些书，没有计划，没有安排，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次第出现，宿命一般讲述着生死、黑暗、亲情、人性、挣扎、荒凉、永远的变化、永远的不变；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想把这些道理撕碎揉烂，只为让我明了。

我深深俯首感谢命运，也许第七个阶段即将开始。
但我，依旧孤寂，依旧思念。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