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高耸的写字楼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路边的汽车飞驰而过。
写字楼楼下驻足的人群遥望着某处。
那是一面全息投影,上面正在直播着社会顶层人士的日常生活。
他们神情专注,额间布满了汗水也浑然不知,闪烁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神往。
和大多数人一样,张默也在看着,藏在人群中间,毫不起眼。
看了一会,电话铃声响了,是他母亲打来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缓慢,“回来没有,饭做好了。”
李春芳一向很准时,平常这个时候,儿子该到家了。
张默看了眼时间,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已看了有半个多小时了,“行了,知道了。马上就回来了。每天上下班哪有那么准时的,以后别到点就给我打点话,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知道回来。一天到晚搞得我神经紧张了。”
“好好......”
话还没说完,张默提前挂断了电话。
夕阳渐渐落入山头,遗留下来的日光将张默的影子拖得老长。
张默出生在于社会底层的家庭,父亲死的早,张默的母亲李春芳靠着丈夫留下来的赔偿款,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
张默也很懂事,他将自己的那份自卑,那份怨气隐藏的很好。
在同窗好友的眼里,他一直是一个乐观开朗,热情洋溢的人,只有偶尔,会显露出那么一丝的自卑和小小的怨气。
父亲的离世,让他更快地成熟了起来,他学会了如何融入这个社会,融入他人的世界,更学会了如何扮演一个别人眼中的自己。
十里乡,蔚海市的一个不起眼的乡镇。这地方只有一个特点,穷。
有人把全国贫困地区做了排名,而这十里乡,便是“全国十大贫困地区”的榜首。
在这里,人人都住“别墅”,这种别墅实际上,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产物。在现有的卫生标准下,这种别墅各项指标都不达标,在很多地方甚至都下令,拆除了这种“违规”建筑。
这里的房子遵循着百年前的建筑风格,暮色里,破旧的房屋更是显出一种腐朽的气息。往里面走,便会闻到一种老式工厂的铜锈味,又酸又臭。
太阳已经落山,夜色来临,昏暗的灯光摇摇晃晃,斑驳的灯影在路面,墙上闪烁着。
天空中漆黑一片,没有星星。
暗黄色的灯光下,一个佝偻的背影正要坐下,在听到开门声后,赶忙拉开了窗户。
张默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李春芳还当儿子累着了,赶忙下楼,打开了房门。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的命根子。
张默进了门,看了母亲一眼,一句话没说,还像往常一样,侧过身子,上了二楼。
张默家的厨房是在一楼,吃饭是在二楼,三楼是张默父亲曾经做工的地方,李春芳自丈夫死后从不上三楼。
桌子上三个菜,一荤一素一汤,菜品简单,卖相极佳。
为了学这些菜,李春芳费了不少心思。
她将盛好的一碗饭递到张默面前,“肚子饿了没有,赶紧吃饭吧。”
“嗯。”张默自然而然地接过碗筷。
饭吃了一半,张默又掏出手机,看了起来。
饭桌上很安静,除了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再没有其他,氛围一时显得有些沉闷。
只是,对于沉醉在自我世界中的张默来说,丝毫感觉不到。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吃饭别看手机。”李春芳小声说。
张默并没有回答,仍是一边看,一看吃。
母子俩的对话很少,一天下来,可能都不到十句话。
孩子大了,不太愿意和自己讲话,她能理解。
张默放下筷子,放下了手机,碗里的饭还剩半碗。
“怎么了,饭不好吃吗?”李春芳殷切地问道。
张默瞥了她一眼,低着头。
他刚刚看到,曾经的同学在朋友圈发了条消息,准备处理一些闲置的产业,希望有老同学能够去接手。
“别多问了,给你说了你也不知道,每次一有什么就问东问西的。”
张默的心情很不好。
人都是有劣根性的,他也不例外。
他可以接受素不相识的人白手起家,可唯独不能接受自己身边的人飞黄腾达。
李春芳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钻心的疼。
她沉默了。
或许是觉得话有些过了,张默缓和了语气,“有个同学,就以前大学睡我下铺的那个,最近发达了,忙不过来,准备出手一些产业。”
李春芳记起了那个人,那是个很高大,讨喜的男孩子。
“他哪去搞这么多钱?”
“他有个姐姐,在做婚庆,毕业后,他跟着他姐姐做了一段时间,赚了些钱,赚了钱又自己做,又赚了些钱,完了自己开了个店。”
李春芳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说:“这孩子还挺能干,靠自己就赚了这么多钱。”
张默冷哼一声,“靠自己?你又不知道,他有个开厂的老爸,有个开婚庆的姐姐,如果没有这些人,你看他能赚几个钱?!”
说道“老爸”,“姐姐”的时候,张默故意加重了语调。
李春芳心里又是一紧,也不说话,闷着头吃饭。
“不吃了。”
张默留下三个字,起身回了房间。
别看李春芳年纪大了,手脚却也十分利索,不消片刻便收拾好了碗筷,回了房间。
乡里有个习俗,说人死之后,要把死人的衣物,床单被套等,死之前用过的一切物品扔掉,避免晦气。
张默的父亲死掉后,李春芳一反常态,与儿子大吵了一架,坚决要留下丈夫的遗物。
房间虽然陈旧,但十分干净整洁。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梳妆台,台上有张合影。
所有的家具都是张默的父亲亲手做的,他以前是个木工,十分能干的木工。
张默坐到梳妆台前,拿起照片。
照片上的他们早已不再年轻,耳鬓也已经斑白,可那时的他们,笑得很开心。
李春芳一脸缅怀,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不知不觉间竟已湿了眼眶。
“都怨你,你个短命鬼,死的那么早,早知道我就不嫁你了,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现在留下我一个人,你知道我有多苦吗?”
孩子心里想的什么,李春芳很清楚。
打开抽屉,李春芳将照片小心翼翼地存放起来。
照片的右手边是一张保单,和一张暗红色的存折。
那是血的颜色。
李春芳离开房间,来到张默门口。
“咚,咚,咚”。
“什么事”?
屋内传只传来张默说话的声音,他并不打算开门。
屋外,李春芳欲言又止。
短暂的沉默过后,似乎有一道轻微的叹息声,“我问什么事?敲门又不说话。”
李春芳咬咬牙,问道:“你想做点生意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想做,想做,没钱啊,没钱什么也做不了。”
听到孩子的话,李春芳似乎下了某种决定,眼神异常坚定。
这一晚,李春芳一夜没睡。
夜太短,梦太长。
旭日如约而至。
在父辈生活的那个年代,或者说更早,人们工作,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只要有一技之长,便永远不会担心饿死。
可现在不一样了,除了有一技之长外,还得不断地学习,进步,繁重的工作像山一般,压在人的肩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办法,你必须得前进。
在这个时代的浪潮中,一旦止步不前,或是迷失方向,那么等待你的,只有死亡。
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你,他们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他们随时会把你拉下马。
曾经他也是浪花中的一朵,怀揣着梦想,披荆斩棘。
可他终究只是大海中小小的一朵,究竟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最后他放弃了,安于现状,恪守本分。
办公室里,张默正打瞌睡,忽而被一声电话铃惊醒了,电话是李春芳打来的。
他给李春芳说过很多次,工作时间不要打电话,他正要发怒,对面却传来了一个男声,低沉而有力,“请问是张默吗?”
“是,你是谁?”
“你妈出了点事,必须马上回来。”
“什么事?”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说道:“你先回来。”
那声音听着不像是开玩笑,张默选择了相信。
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是好事。
暮色渐浓,虹光万丈。
乡里静悄悄的,平时围在乡里乡外的老妇人也都不见了,只剩下冰冷破败的房屋,安静地矗立在那里。
等他快要走到家门口时,他发现他家门口已经聚集起了不少人,几个身材高大的警察正拉起了警戒线。
张默拨开人群,走到近前,一大滩血迹赫然出现在眼前。
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升起,他的脑海里一片血红,跟天边的红云一样。
“不会的,不会的。”
张默念叨着,行尸走肉般越过警戒线,就要往里走。
其中一名警官眼见有人闯入,立马上前拦住了他,“回去回去,别进来!”
“这是我的家,你让我回哪去?!”
张默吼道。
“他就是李春芳的儿子。”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这高大的警官本来一脸怒意,听到有人呼喊,神情缓和了几分,“抱歉,小伙子。死者是李春芳,我们警方初步判定是意外失足,死亡时间是在下午16:00分,死亡原因是流血过多导致的,根据现场勘查,她应该是从三楼上摔下来的。”
“三楼,三楼?三楼!怎么可能是三楼!”
“我妈从不去三楼!你给我说她是从三楼摔下来的!你们这些吃干饭的条子,连我妈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默红了眼眶,声嘶力竭。
他实在无法接受母亲死亡的事实,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今天就失足身亡了,而且自从父亲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三楼。
“她是被害死的,对,一定是被谁害死的,她一定是被推下去的!”
张默的目光越过警察,来回扫视着周围的人群。
警官说道:“你冷静点,我们调查了周围72小时的监控,根本没人来过你家。”
“那就是被他们逼死的。”
张默咬着牙,一字一句。
“你,是不是在背后说过我妈是丧门星?还有你,是不是说我妈偷人?还有你!”张默指着其中一个穿着衬衣,精瘦的老头,“你是不是克扣过我们的低保?!”
被点到的人一个个低下了头,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警官叹息一声,“小伙子,如果你对我们警方的初步判断有疑义,还请开门,我们进屋进一步取证,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一定会严惩。”
张默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带着几个警察进了家里,旁边的一滩血迹触目惊心,他不忍再看,他怕自己多看两眼,人就会垮掉。
上了二楼,张默让几个警官坐下,自己去倒几杯水。
这时,张默忽然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个红色的存折,和一张保单、一封信。
妈是不可能将这么多重要的东西摆在这里的。
张默拿起信和保单,看了起来。
看到最后,他整个人像是泄气的皮球,瘫倒在地,一边笑,一边哭。
几个警察将张默扶住,放倒沙发上,也拿起信读了起来。
读完心后,几个警察的表情十分复杂,如鲠在喉。
——人老了,不中用了,只有骗保了,保额有100万,拿着这个钱,去做点想做的事情吧。
她不知道的是,那张保单,其实已经过保了。
李春芳这一生,活得不容易,死的却极其容易。
就连后事也非常简单。
张默打了殡仪馆的电话,来了几个人,搭了一个小小的灵堂。
家里的亲戚他一个没通知,他觉得没有必要,请了别人不一定来,人都死了,何必还要让活人难做呢。
深夜,张默一个人为母亲守灵,这一晚,他想得很多。
人不是慢慢长大的,而是在某个瞬间,一下子长大。
现在回想起父亲去世的那天,母亲当时的心情,是否也和此时的自己一样。
他开始有些理解他的母亲了,有些东西扔掉了,就真的没有了。
风很大,吹得灵堂猎猎作响,无数灰烬盘旋着,升上天空。
人说,这是死者来领灵钱了。
这一夜依旧很长,可惜没有梦。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曾经的他向往着纸醉金迷,花天酒地,可现在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一股热流又涌上他的心田,温暖了他的心。
这天晚上,张默来到了Club Hepburn,蔚海市有名的酒吧,或许大醉一场过后会发现,这一切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酒吧很气派,蓝色和紫色的光束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弧线,科技感十足。酒吧门口停满了豪车,能来这里消费的,财力都不会低。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笑着,打闹着,夜晚才是他们一天的开始。
张默的衣服已经好几天没换过了。
白色的衬衣散发出一股酸臭味,领口,袖口又黄又黑,黑色的长裤短了一截,露出里面极不正式的白色袜子,脚下蹬着用胶水粘合过的尖头皮鞋。光看这身装扮,谁都会误认为是这家酒吧的工作人员。
走进酒吧,灯光很暗,耳边传来的是一种用小提琴拉出来的,不知名的乐曲,轻柔惬意。
吧台上坐了一个女人,光看这身段,这穿着,就可以想象,她一定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热情的红色礼服配上细跟的高跟鞋,像是一杯酒,很烈很烈的酒。
张默坐在边上,离那个女人不远。
“我要度数最高的酒。”张默说。
柜台的吧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在确认过这身制服并不是酒吧的工作人员后,他说:“稍等。”
张默很少喝酒,他也不会喝酒,一口威士忌下肚,几欲点燃他的肺腑,呛得他直咳嗽。
在这里没人会注意到张默,他们只会关心这里的妞够不够辣,这里的酒够不够烈。
喝酒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肉体上的痛苦,始终不及精神上的痛苦。
越痛苦,越要喝,越喝,越痛苦。
人生就像是一个圆,循环往复,不断上演着人的悲欢离合。
喝了酒之后,就想哭,一想,就真哭了。
但他并没有放声大哭,而是默默的流泪,泪水混着酒水,一并被他咽下肚子。
这时,他闻到了一股香气,是那种成熟,能勾起人的情欲的香味,他抬头一看,那红色衣服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过来。
“失恋了?”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又有磁性。
“没有。”
“那你哭什么?”
“家里死人了。”
“哦,这个理由倒是挺新颖的,我只听过失恋了来买醉的,倒是没听过家里死人了,还来酒吧喝酒的。谁死了?”
“我妈。”
“怎么死的?”
“被我逼死的。”
“那你一定是个不孝子。”
“是。”
张默有些醉了。
昏暗的灯光晃动着,橙黄色的酒水轻轻摇曳,这个女人的脸上写满了故事。
他看的出来,这个女孩明明很悲痛,可她的脸上却是一脸淡然。
十年的相濡以沫,终究敌不过一瞬间的温柔。
女孩说:“我很想去问他究竟是为什么,可是当我真正看到他的脸时,我突然觉得爱恨都无所谓了。”
女孩的话很有诗意,他将张默从一个泥潭,拉到了另一个泥潭。张默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和绝望,才让她说出那番话。
张默看着她那张妩媚的脸和迷离的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多么优秀的男人才能配得上这张脸?
又是多么薄情的男人,才会抛弃这个痴情的女子?
“你还想他吗?”
女孩陷入了沉思,低着头,看着杯中的升腾的气泡,“想啊,当然想,上班想,下班想,睡觉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也在想。那感觉就像是戒烟,香烟让你产生了错觉,让你以为,只有跟他在一起才会快乐,直到形成习惯,那时,你需要花更大的功夫去纠正。”
夜里,张默和那个女孩聊了很多,也喝了很多,他们俩都希望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治愈。
头疼,止不住的疼。
张默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酒店,烈日透过窗门直射进来,晃得睁不开眼。
凌乱的被套,枕间上几缕青丝,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迷人的香气。
不用说,张默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正当张默准备起床的时候,门响了。
进来的是酒店的服务员,递来了一张纸条。
“谢谢你,遇见你我很高兴,再见。”
人有没有价值,体现在有没有被需求。
这个颓丧的青年第一次感到了被需要的感觉,他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有的再见只是再见,但有的再见,就是真的再见。
他怕了,他想起昨晚那女人眼神中的淡然,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草草穿好衣服过后,张默冲下楼去,当他面对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时,他忽然怔住了。
他发现他根本不了解那个女人,甚至于连名字都不知道。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芳草巷,梨花街,中农殿,直到来到了汶水河。
今天地汶水河格外地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一堆人。
“听说是个女娃子,早上刚捞起来,早就死透了”,一个人对着另外一个人说。
张默扒开人群,冲到最里面,不远处几个警察拉起了警戒线,神情肃穆,几个中年男女正哭喊着,推搡着。
痛苦不一定相同,但一定相似。
他默默地退了出来,坐到了一颗树下,抱着膝盖,眼睛里似有什么东西正要涌出来。
——她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抓不住?
正当张默泪如雨下的时候,一个女孩趿着拖鞋,抱着一杯可乐,走了过来。
“是你?”女孩的声音很有磁性。
张默抬起头,面前是一个女孩,那个已经死掉的女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此时,他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他回答道:“是我。”
“死的是你亲戚?”
“不是。”
“朋友?”
“不是”
“那你哭什么?”
“我以为是你。”
说完张默猛地窜起,一把抱住女孩,再也不肯松手。
哪怕做梦,也不要留有遗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