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好啊!”这是02年方夏接电话时说的第一句话。
南京的九月,是一种窘困的热。大家吃过午饭,纷纷门户紧闭,窗帘拉紧,在呼哧呼哧的风扇声中,方夏被一通电话惊醒。
她一遍一遍擦去额上的汗,一边还沉浸在刚才虚幻的梦中,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孩子最近不断出现梦中。方夏早就告诉舍友这个奇怪的梦,舍友说:“很正常,十八岁,谁不想轰轰烈烈地谈场恋爱。小夏要啥有啥,该你了。”
“可是我才大一,还,没准备好。”话说出口,她的脸颊一红,又想起了刚才电话中的那个男孩子,说的什么方夏已经忘了,只是“哦哦”几声挂断,只有一句话她记的清楚。
“小学妹,你们住的宿舍,我曾住过的。”
这座学校的校园建设超出了经济发展的日常规律,学生宿舍经常更换,有的人住到大四,突然间换了宿舍,这种断崖式的离别让很多人欲哭无泪,因为宿舍的墙上诞生了无数“到此一游”和“爱过你”的诗人。没才华的人则时常串门回到原来的宿舍探望,前任给现任讲在这个几十个平方发生的故事。
“小夏,快午休,住过又怎样,住过这个宿舍的人多了。”上铺的庆子拍了拍床板,小腿像砍到的树垂到了下铺方夏的肩上晃了晃,五个脚趾在她的锁骨和脖颈之间摩挲着,若无其事地长嘘一声。
“哎,你真要想见他,我陪你。”
话虽这么说,庆子却是其中的撮合者,她是最热衷做这类牵线搭桥、蹭饭八卦的事情,她长相极普通又极热情,拉着方夏就和电话中的陌生学长见了面。
学长大三,曾在方夏宿舍的同张床位上住过,他们约定在学校后门旧书店门口,晚上七点燥热还未散去,从校门口挤出的学生越来越多,庆子和方夏在拥挤的人流中目光朝书店门口死死盯着,果真有个男孩子四处张望。
“天呐,真像!”
“像啥,梦中情人?”庆子看着发呆的方夏,使劲一拽就继续拉着她朝前走。
“你好,我是郑毅,今年大三。”
“你好学长,我是方夏。”
短暂的交流之后,没有什么浪漫的开场,也没有莫名的心动,大家吃过一顿晚饭,聊聊学校的琐事,这些都随着记忆慢慢退却。方夏只记得那天,郑毅爽朗的笑和他的饭馆朋友浑圆的肚皮一晃一晃,像明亮的湖水,照着青春的脸庞。
“哈哈,那个伙计的肚皮像个鼓,我想锤他!”庆子回到宿舍就大咧咧地笑着说。一边说,一边撩起自己T恤,使劲呼气,让自己的肚皮鼓胀起来,竭尽全力超过扁平的胸部,模仿当时搞笑的场景。
总之,这次见面,四人并没有传说中的浪漫邂逅,甚至都没有留联系方式。日子庸长的过去,方夏的生活波澜不惊,梦中的男子也再未出现,她不过一个普通的女孩,毕业找份普通的工作,真命天子?不可能的。
02
“学妹有空吗,出来聊聊天。”
“昂,好的,学长。”这是第二次遇见。
他们在操场慢慢地散步,到处隆起的土堆和“施工建设”的牌子竖立,脚下的小土被散步的学生当做缩小的足球踢来踢去,他们的话题如这土块一样稀松平常,但正是平常的生活,才最容易拉近彼此的距离。
“我以前睡在那里,总是做梦。”
“哎,我也是啊……”
“你也做梦,都梦到些什么呢?”
方夏略一迟疑,脸色绯红着走向远处。
自这以后,大家熟络起来,郑毅时常叫上几位好友和方夏的朋友们一起吃饭,大家周边四处游玩,青春的少男少女周末出游总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方夏看得出来,郑毅对她漂亮的好朋友徐萌很感兴趣,她虽有不舍,却四处为郑毅创造机会,他们有一次晚上去学校的湖边散步,时至深夜大家都没有要回宿舍的意思,一伙朋友就在湖边的长椅上躺的躺坐的坐,方夏和另一个好友依靠着,深夜的冷风吹动她的头发,不知何时,她醒来之后看着两米之外的郑毅直直地望着他,温情脉脉的眼神带着温柔的笑意。她立马惊坐起来,湖边四处只剩两人。一群骗子,说好的彻夜不归呢,自这以后,少女的心事蔓延开来,方夏觉得自己还有点喜欢郑毅,但又不能说出来,喜欢是白云苍狗、可有可无,而爱是万川归海的宿命。
方夏不敢谈爱,爱对于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她,太过奢侈。
随后的日子,徐萌和郑毅吃了几次饭,故事也就不了了之。
“妹妹,给我重新介绍个女朋友呗。”郑毅时常打来电话。
“好啊,我把我们班的大美女介绍给你!”
“行,等你好消息。”
她把自己班上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介绍给郑毅,两人相处不到一个月就在一起了。方夏有点失望,后悔自己的愚蠢,但回头想想也没什么不好,不是自己的怎么努力都没用。她一头扎进学习里,爱恨且遗忘,剩下的都是坦荡。
大一暑假很快来临,方夏进了肚皮哥的餐馆勤工俭学,郑毅整天带着新女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为此心烦意乱的彻夜难眠,可是哥哥妹妹的条条框框把自己钉的死死的,她也想说句喜欢,可怕出口只是向来缘浅。
大二伊始,郑毅经常来到方夏的教室上课,在他的前面和女友卿卿我我。后来干脆不去上课,只要他出现的地方,方夏就躲在宿舍看小说。
“小夏,你怎么又逃课啊!”
“你赶紧来上课!”
“你再不来,这学期要挂啦!”郑毅每次打电话,接通方夏也不说话,庆子伏在她耳边,一生气夺过电话。
“挂就挂,要你管,你也去自挂东南枝去吧!”
03
大四上学期,郑毅联系了一场校园招聘会,这是他在这所学校做的最后一件体面的事。
那天晚上,郑毅打来电话,说自己在和招聘会领导喝酒,让方夏妹妹去药店买点解酒药,回头他吃完饭来拿。
可是方夏冲到大街上时,药店已经关门了,唯一一家药店正准备关门,她拿着钱兴冲冲地跑过去,老板却告诉她,钱不够,明天再来!
她低头失落地走在大街上,眼泪“哒哒”顺着裙子流到鞋上,走到肚皮饭馆的时候,郑毅已经趴在桌上醉倒。方夏坐他身旁,抚摸着他的背,心酸又涌上心头,他缓缓睁开红红的眼睛,艰难地站起身来,他双手扶着她的双肩,依靠身体的重量一直把她推到墙角,复杂的眼神和酒精的迷醉让方夏不敢直视,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郑毅,她为自己曾经的种种错误选择懊悔不已。
不知道小溪流过的地方会不会后悔它曾经流过,可正因为流过,才有了后来一碧万顷的大海。
很快又到了大四下学期,郑毅去了很远的地方实习,他们联系的次数越来越少,庆子半开着玩笑:“什么哥哥妹妹的,为了醉一场睡一场,什么人渣都有的。”
实习结束,关于郑毅的消息还是庆子告诉方夏的。
“喂喂喂,郑毅还是和我们班花分手了啊,班花哭的呦,听说妈妈都来学校了,希望两个人别分手,毕业以后就结婚。哎,小夏,我们以后可别这么惨!”庆子刚说出口,方夏就奔了出去。
那天晚上,方夏一个人在校园的湖边,拿着两瓶啤酒边哭边喝,马上郑毅就要离开学校,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句喜欢,即使他分手了,她也不敢靠近。从小到大,父母离异,她不知道怎么与男孩子谈恋爱,换句话说,她很惧怕亲近和婚姻。
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被一个学姐看到后扶回去。庆子知道方夏很难过,打通郑毅的电话又是一阵痛骂:“你辜负一个还不够,还要连累其他人,方夏去跳湖了,你看着办吧!”
回来的路上,郑毅站在远处,方夏看到哭得更为伤心,啜泣变成号啕大哭。两人就这样站在不远处,眼泪成河的她,深沉似海的他慢慢走进,他感受到这个女孩一直郁积心中的想念,他靠近她,吻着滚烫的泪水,濡湿了两人的双唇,试图又要去去见证世俗中固若金汤的誓言。
“我25岁嫁给你,你30岁记得来娶我!”、“一定!”
可是,这算爱情吗?庆子说的:“男人和爱情都是屁!初吻初夜左右不了初次见你的荷尔蒙。”说实话,她不敢确认这算爱情,以至于第二天在校园的撞见,她像是被人识破的小偷,四处躲避周遭的眼神,反倒像个负心的人。她慌张着跑进图书馆,但又后悔不跌,这一辈子,可能这是最后一次的遇见。
可在爱情面前,她真的不勇敢。
04
郑毅家庭情况不好,他也没有选择读研,他毕业后像一条大鱼跳进人海,他会碰见很多漂亮的鱼儿,他会很快忘了过去发生的一切。
04年,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开始在校园内流传,方夏在图书馆借了一本,深深地被“迷失的人迷失了,重逢的人会再重逢”这句话所打动,她坚信郑毅会回来,带着她所有的期待乘风而来,她只需要守护在原地,为美好的未来做好打算。
25岁那一年,她要手捧鲜花,挽着他的手臂,进入婚姻的殿堂。那个时候,庆子应该会为我高兴吧!
庆子说:“你要和他结婚,我即使肉搏也要杀死他所有的情妇。”
方夏听到这句话,突然有些难过,她一直在骗自己,郑毅真的会回来吗?她每天都在假想,失望的灰色总是多于幻想的彩色,可她偏偏希望意中人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她,她不曾对那个人失望过!
大三下学期,消失大半年的郑毅回来了!比以前更深沉,眉宇之间总有捉摸不透的情绪。方夏管不了这些,离别一年,想念远胜于理智的判断,曾经的誓言不像庆子所说的言笑晏晏,他们的幸福又回来啦。
大四之后,庆子开始实习,到处找临时工作,郑毅也在一家公司上班,两人恩爱得让世界都甜蜜,让白云变粉色,让晚霞也含情脉脉。
“我要好好赚钱,和我们家郑毅结婚!”
“什么时候结,我要去杀狗,小夏他不值你爱。”庆子无奈地说。
“毕业后马上结,很快,尽快!因为我们,已经发生关系了。”庆子惊讶的扯开嗓子尖叫,整个楼道都有回声。
05
大四下学期,庆子和方夏去镇上任教,刚坐上车,她就扑倒庆子怀里抹眼泪。她最害怕离别,最怕去陌生的地方,最怕像小时候一样,松开了母亲的手,就再也不会遇见。
她还记得郑毅的笑脸,那大大的拥抱。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孩,远没有一腔孤勇。
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庆子的最新款诺基亚响了起来,是郑毅打来的。方夏还在备课,一听是他的声音立马跳了起来。
“喂喂,我在我在……”
“小夏,我想你了,这个周末你回来好吗?”电话那边还是熟悉的声音。
“嗯,好的好的!”
周五下午,一放学方夏就赶上了去南京的最后一趟客车,她站在车上两个小时,刚一下车,就跑去肚皮饭馆找郑毅。
“郑大哥人呢?”她看着肚皮哥。
肚皮一脸愁容地看着她,眼神一划把她指向了角落埋着头的那个人。她跑过去看着那熟悉的背影,慢慢弯下腰,摇着郑毅的胳膊。
“郑大哥,郑大哥,你怎么了?”
郑毅抬起头看着方夏,他满脸倦容,苦笑着抚摸着她的脸,红润的眼眶像干褐色的土,再也挤不出眼泪。
“小夏,我们分手吧,我,要结婚了……”他猛然站起身。
“啊,为什么!”方夏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马上要当父亲了,祝你永远幸福。”这是郑毅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甩开呆在原地的小夏,骑车离开,气得肚皮哥把案板的猪肉狠命地剁。大骂“不是男人,这孙子我和你绝交!”
被抛弃的小夏后来才知道,毕业后的郑毅和一个女孩住在一起。当他知道那个女孩和别人有不正当关系之后,执意提出分手,可是老天总喜欢开玩笑。
几个月后,那个女孩怀了郑毅的孩子,由于之前流产过多,医生警告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孩子,郑毅不能不对她负责任,抛弃了方夏,选择了结婚。
06
实习结束后,方夏很快离开这座城市,她不愿想起这个城市的任何往事,也不敢回忆自己失恋后的三天没有吃饭,哭到眼睛充血的可怕,她太依赖他了,也对他太失望了。
毕业后,她选择在另外一座城市打拼,很快爷爷去世了,她真正成为一个形单影只的人。父母偶尔的关心只会让她难过,朋友为她介绍的对象,她总是不予理会,渐渐地快到25岁,她知道,他们的誓言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笑话,谁认真谁就输了。
她输得最惨,并藉由这个不幸的开始,奠定了后来悲凉的基调。
慢慢逼近25岁,身边所有的好友都结了婚,庆子抱着她的孩子多次劝她放下,早点成家,可她还是那样倔强。
她经常一个人独来独往,坐在家里看些电影,玩会电脑。有一天,她发现,有个人的头像和郑毅长得非常像,年龄也相仿,不过他在千里之外。
两人经常聊天,觉得还算聊得来,经过几次见面之后,方夏越发觉得这个人就是郑毅,除了口音上的区别,举手投足毫无二致。
他没有多说几句告白的话,方夏就选择嫁给了他。这一次,她鼓起勇气跟着他去了陌生的地方,不顾父母的反对,不顾庆子的挽留,她逃离得很远很远了。
后来,他们结婚了,一年后,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日子过得稀松平常,但也普通踏实。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觉得,她需要的爱,而在这个神似的男人身上看不到爱。
后来两人的一次争吵,她才知道,当初的结婚,只是为了安抚他的家人,他根本就不愿结婚。而方夏只是找了个像他的人,也并不爱他。
他们就这样互相折磨了六年,没有理解和包容,只有冷漠和嫌弃。
一转眼,方夏到了30岁,她再也忍受不了丈夫的蛮横无理,两人经过纠缠,最后还是离了婚。她这下又从千里之外回到家乡,继续独来独往。
“呦,还是那么漂亮!”庆子一看到她就热泪盈眶,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时不远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朝她缓缓走来,阳光下她看不清正脸,走近时才发现是那个朝思暮想的人,30岁的时候,遇见他还是像初恋一样,心砰砰乱跳。
他还是那样不苟言笑的深沉,眼神中还荡漾着那晚在湖边的温情。他浅浅地笑了笑:
“十年了,你还好吗?”
方夏已经哭得不能自已,眼泪虚化了周围的一切,肚皮哥牵着庆子的手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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