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影飘摇

2019年6月2日 星期日 雨
童年两个字前面大多会站着“快乐的”三个字,如果不是,一般就踉跄着“忧伤的”,总之,要有个定语才是正经。
我的童年,我为它寻找定语好久,可一直没找到,捡起的是一串又一串的影子。
三间矮趴趴的土坯房,房顶上总会长出密密麻麻的茅草,每年雨季到来之前,都要把茅草拔掉,再用粘土加麦秸秆和成稀泥抹一次,那也避免不了下雨天️屋里有几处总要摆上盆盆罐罐,接房顶漏下的雨水。房子北面的山墙,冬天会透过一层白刷刷亮晶晶的霜,致使我们用浆糊贴上的年画总是先从上面的一角脱落下来。画刚刚贴上还没看够呢,母亲就去找小钉子,把掉下的一角直接钉在墙上,可有时候墙上的土也是松动的,年画就反反复复地掉下又被扶起,总之一定要让它在墙上坚持过了正月,最好过了二月二。
院子大门外有一片小树林,的确是小树林,不过二十几棵树,杨树和柳树。那些树是否属于我家,当初我意识不到这个问题,如今想来仍是不知道。可那片小树林就在我家的大门口,我穿过它出门,穿过它回家。
玉米和高粱秆的柴垛堆在林子里,深秋搂的树叶塞进高粱秆栅栏里,选几棵树做栅栏的柱子。父亲为我在两棵树之间拴过一条粗麻绳,我一个人坐在上面慢慢地悠来荡去,直到上学以后才知道它也可以叫做秋千。我胆子小得可怜,旁边没人的时候才敢坐在绳子上,我害怕别人帮我把绳子摇高,害怕那种飞起来的感觉,离地面太远我容易魂飞魄散,长大了也这样。
一个场景像虚幻的梦境,在脑子里萦绕多年。感觉应该是夏日的黄昏,可所有的树上都没有叶子。天突然就阴了,大人们纷纷从树林里站起来,急着回家往屋里抱柴禾,他们原来是坐在一起聊天的。下雨前最要紧的准备,一是把园子里的酱缸盖上,还有就是抱柴禾。从古至今简单的生活欲望无非吃穿二事,而穿永远不会站在吃的前面。
也就十几分钟,天空又放晴了,大人们说笑着∶“这雨呀,硬是让咱们抱柴禾给抱黄了。”这期间我干什么了呢?是帮着母亲抱柴禾或者盖酱缸去了,还是一直愣愣地坐在一边看着,不记得了。仰视那树梢之上的天空,昏黄的颜色,可那昏黄因为后面有一片明亮的光映衬,竟也生机盎然了。那片光从哪里来的呢?天上没有太阳,连太阳的影子都没有,光的下面,树梢沉默着,围着院子的木栅栏沉默着,地上有稀疏的人影,大人们把柴禾送进屋,雨没来,他们又聚在一起。
那时我五岁还是六岁?雨来之前天空昏黄,雨没来,昏黄也没有褪去,反倒亮了起来,我想是雨水化成了光,把昏黄点亮了,我的眼睛牢牢记住了那色彩。夏天的树上为什么看不到叶子?一定是那叶子隐身在光里面了。
从院门到屋门是一条两三个人宽的土路,土路两边是围着园子的木杖子。初夏的清晨,木杖子上的喇叭花热热闹闹地开着,深紫色,淡粉色,柔嫩的花瓣禁不住手指的抚摸,所以我一直只是看着,从来不碰它。房檐下蜘蛛夜里结的网上有亮晶晶的露水珠儿,此时的蜘蛛网最黏,大孩子们为了它早早起床,扛着长长的秸秆和柳条扎成的蜻蜓罩子来粘蜘蛛丝,罩子上的蛛丝粘得越厚,就越容易粘到蜻蜓。没人给我做蜻蜓罩子,我也够不到屋檐上的蜘蛛网,只能静静地看着大孩子们目中无人地把我家屋檐下的蛛丝粘走。那失了蛛网的蜘蛛可没有我淡定,惊慌失措地爬上爬下。后来我想,蜘蛛当时肯定不只是惊慌,一定还愤怒,可它没有办法,我尚能长大到自己粘蛛丝,可它长多大都没用,都不能阻止大孩子们粘走它的蛛丝。
在土坯房里住的时候,夏天总是很热,冬天总是很冷,单层窗户里面挂着牛皮纸做的窗帘,母亲总是天刚擦黑就把窗帘放下来。父亲晚饭后一般都出去串门儿,特别是冬天,村里的男人们总爱聚在一起玩扑克牌,赌点小钱儿。
有一次,是个夏天的下午,父亲不知道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还是在家里和母亲生气了,拿过一个空酒瓶和一张人民币纸票,让我去打酒,记不得那张人民币是多大的面额了。当时我们那里村还不叫村,叫大队,每个大队都有供销社,是公家的,卖一些日常用品,售货员拿工资,很多人羡慕。
打酒回来时,见父亲在炕稍儿横躺着,我和父亲说,“散装的酒没有了,只有瓶装的,比散装的贵。”
父亲问我∶“你买了吗?”
我说∶“买了,买了一瓶。”
父亲说了一句∶“好孩子!”
然后我听见父亲呜呜地哭起来,屋子里就我和父亲两个人,我不记得后来的事了,很可能我木木地什么都没说,父亲哭着哭着就不哭了。
后来我没再听见过父亲的哭声。
很多事情都是很久以后才能猜得到一点答案。
当我在炕上站起来头能撞到房梁时,我家换了位置盖了新砖房,土坯房修不起来了。屋里的几只柜子搬走后,墙面显得更加破烂,年画整张地脱落下来,再没有人把它们扶上去。
我的童年结束了。
从后来母亲的叙述中得知,我小时候很是听话,不挑食,不捣乱。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好像从来没笑过,即使稍大一些和小伙伴们在一起,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过其他孩子雀跃的情形。
多么无趣呀!这是我为自己的童年找到的定语吗?
写到此,又想起母亲为我做的布鞋,鞋尖上用彩线绣着小猫小狗的图案;过年时从集上买回来大红大粉的头绫子,在又黄又细的辫稍上翻飞;还有我和妹妹坐在炕上分水果糖,我一份,她一份,父亲一份,母亲一份,然后父亲和母亲的又成了我们的……
都是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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