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十岁时,村里人常夸我聪明。于是我常常想,到底什么是聪明,什么是傻?苦苦思索以后,我好像摸到了一点答案的线头,当我理解了寻常人理解不了的事时,他们便说我是聪明的。
然而,大家也不能理解西西,但他们都说:西西是个傻子。
西西是我表弟。女娲在造他时,大概是已经没有力气了,只用指甲尖随意戳了两下、刮了一下、掐了一下,便当了眼睛、鼻子和嘴。总之,他的模样,总比平常人要浅、要随意一些。但一般,大家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样子。无论是干干净净的他,还是邋里邋遢的他;无论是玩耍的他,还是睡觉的他;无论是安静的他,还是吵闹的他……
在村里人的眼里,西西从生下来就只有一个样子——傻子。这个世界上,傻子就是傻子,就像今天过后就是明天,是不需要质疑和证明的。
但上帝是公平的,关了一扇门,就会留下一道窗。大约上帝也觉得西西生得太潦草了些,于是给了他十分的爱。
李家三代单传,西西带的把儿就是金钥匙。外公外婆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他们知道,人就像地里的庄稼,最重要的,无非一个种。栽培有种的,那是一个庄稼人的本分和责任;不丢弃那没种,是庄稼人的善意和怜悯。
外公外婆有一个庄稼人最大的善意,不仅把我妈妈抚养成人,还允许我寄养在他们家。唯一的条件是,我做西西的童养媳。
比起村里那些一出生就被丢弃的、或者被卖去窑子的女孩,童养媳的日子算得上是天堂。除了每天做做家务外,我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照顾西西。
早上,我给西西梳头。他的头发又硬又厚,像一饼干泥巴,我帮他梳头发时,他总是嗷嗷乱叫。外婆一听见他的叫声,就会吼“你个瘟婆娘轻点嘛”。我一不留神,西西就跑了。所以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堆在头上,像画像里的外国名人。
他喜欢坐在门槛上,不停地流口水。高高的木门槛被他磨得溜滑。有时,我给他一块糖,他会接过去一把塞进嘴里,笑得露出绯红的牙龈;有时,他又会一挥手,把糖打到地上,然后嚎啕大哭。他的心情,永远是个未知数。
外公家旁边,有一所小学。我喜欢带西西去里面玩沙,然后去看看教室。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几排整齐的桌椅,一群灰青色的脑袋,和一腔洪亮的声音,组成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晚上,我常常梦见自己有了灰青色的脑袋,在那琅琅的书声里摇摆。
二
西西六岁,到了上学的年纪。校长让他数一二三,他却傻愣愣地一笑,抓住校长的手指就要咬。于是,三年过去了,西西还没上学。自然,我也还没上学。
本来,我对上学是不抱希望的。但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
某个下午,我上院子里的槐树摘槐花。那槐树枝叶繁茂,碧绿的叶子几乎将我整个遮住。我扯了一串槐花,准备扔给坐在门槛上的西西。可当我拨开密密的叶子时,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得我差点掉下树去。
西西正直直地盯着远方,眼神清澈,神情莫测,与往日的他判若两人。听见槐花落地的声音,他脸上立刻又晕开了傻子的神情,仿佛才看到叶子后的我,手舞足蹈地叫唤起来:“阿姆!阿姆!阿姆……姆啊——”
我哆哆嗦嗦地滑下槐树,慢慢靠近他。
见我下来,他叫得更欢了,“姆!花!花!吃!吃……”
我拣起地上四分五裂的槐花,一把拍到他手里。他开心极了,一股脑儿把碎花往嘴里摁,一边胡乱地嚼,一边哼哼叽叽地嚷:“好……好吃……阿姆,我还……还要吃……吃……”
我四下打量他,发现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我知道,神迹正在悄然降临。
我开始教西西数数和识字。
三
西西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
开始,人们都不信他。他拿着旗子从村子过时,还有小孩朝他吐口水。可有一天,他突然立在山顶大吼:“大家快收拾东西啊,明天晚上要涨大水啦!”
大家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看了看万里晴空,骂了他几句,就又把头埋进了土里。
他伫立在连绵起伏的大山上,像一颗马上要被拔掉的钉子。我想,他有给自己算过命吗。
这时,西西突然奋力的摇起门槛来。
我拉住他:“西西,你干嘛呢?”
他看也不看我,说:“涨大水。”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脸胀得通红。我一下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了,于是朝那颗钉子喊到:“算命的——西西要找你算命哩——”
土里的人们都笑了,但算命的没笑,他还不知道西西是个傻子。他从山上滑了过来。
看见西西的一瞬间,他眼里的光就陡然灭了。他知道自己被耍了,但也许是西西的举动太过于古怪,他忍不住问到:“小娃娃,你在做什么?”
西西停下,认真而艰难地说:“要……涨……水。”
算命先生笑了,但看起来更像是哭了。
西西似乎看懂了他的笑,站起身,抬手指着空荡荡的天边,说:“你看!”
天边,除了蓝得出水的天和起伏的大山,什么也没有。
但下一秒,不可思议的事又出现了——西西的眼里又变得清澈透亮,浑身散发出淡淡的光,就像传说中的神。
算命先生也看到了!他整个身子猛烈地颤动起来,牙齿磕得咯咯作响。他看看西西,又看看天空,泪水如溪流一般流淌。
当西西放下手时,他一下扑过来,紧紧地抱住西西。他一张嘴,嘴唇也猛烈地颤动起来,发出嗷嗷的嚎啕声。
四
第二天傍晚,大雨如火山喷发,洪水嘶吼着,从大山那边翻涌而来。半夜,咆哮声惊醒了村民,随着一声惊呼——洪水来啦炸响,村里的水和人都沸腾了。所有人都逃到了山坡上,除了我和西西。
西西不肯走,他死死抱着门槛,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于是,我被留下来照看他。
那晚,我第一次和西西一起坐在门槛上,——女孩子坐门槛会引瘟神。
门槛光滑温润,像一双坚实的手托住我。西西靠着门框睡着了,脸上还有两条蚯蚓一般的泪痕,但嘴角却又带着笑。我端详着他的脸,圆润得没有一丝波澜。这大概就是女娲的寓意吧,什么都不懂的人,反而最快乐。
我想到了那个声音洪亮的老师,想到了那个钉子般的先生,想到了那个杳无音信的妈妈,想到了自己……
洪水涌到了院子边,雨还在下,茅草屋在吱吱呀呀地战栗。
西西的呼吸很均匀,像一场平静的梦。我想起了小人书上的故事,有一种鸟,它用一生去酝酿一场死亡,又用死亡换来绝美的歌声。于是,我开始放声歌唱。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声音也那么嘹亮、美妙。最后,我也睡了过去。
我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屋子,那个先生冲我喊:“西西,快来。”我翻开书,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徐徐展开,我冲下山坡,与风和云拥抱。
五
一阵古怪的雷声响起,天边坍塌,耀眼的闪电涌进来。
接着,无数刺眼的光线吞噬了我的山坡。“姆——姆——”西西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我猛地睁开了眼,是西西那张熟悉的脏污的脸。
刹那间,我泪如泉涌。我还活着!
混黄的洪水仍伏在院子边,像伺机而动的猛兽。人们被困在山坡上,与村子隔水相望。他们围成一圈,处在正中央的,正是算命先生。他把旗子举得十分直,时不时抬头往我这边指一指。
西西扭来扭去,像被抓住的毛毛虫。然后,他从门槛上翻下来,爬下阶梯,走到了院子里。
我吼他,“西西!回来!”
他不理我,仍兀自往前走。
我再要吼时,喉咙突然被一股神秘而巨大力量死死擎住,山坡上的人影、西西的背影、教室里的书声、梦里的山坡……各种图像交织在我眼前,如洪水一般涌动着、低吼着。
西西的裤子歪斜,上衣沾满污泥,头发绞成了一蓬乱草。他踩着一重一轻的步子,歪歪扭扭地朝洪水靠近。我忽然觉得,他本就是属于洪水的。
西西在洪水边停下来,洪水吐着蛇信子,舔舐着他的脚尖。
那股神秘而巨大的力量推着我,走向了他。洪水的蛇信子,也舔舐着我的心,它充满魅惑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没有他,一切就都是你的。
六
傍晚,洪水退去,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唯一不同的是,洪水改变了算命先生的命运,他的小破屋里,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而西西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变。他不再是傻子了。
避水时,算命先生曾在山坡上说,西西是通灵之人。人们又看到,西西立在洪水边,不多时,洪水就乖乖退去了。于是,除了我,所有人都把西西奉为了神。他们殷切地来给西西送东西,屏息凝神地倾听他那咿呀含混的句子。
有那么多好吃的,还有人陪玩,西西开心极了,把手都拍红了。
但我的生活,除了更加艰难一点,并没有什么变化。外婆嘱咐我,要加倍呵护西西,什么都要顺他的心意。
西西不愿学数数,也对学校毫无兴趣。他更喜欢坐在门槛上,流着长长的哈喇子,茫然地望着天边。
一个多月过去,大家都没有从西西的嘴里听出神谕。可是他们只好自认为,是自己太平凡了,搞不懂神的意思。
七
算命先生又去云游了,他走的那天,阴雨绵绵。他的旗子渐渐隐去,人们都失魂落魄。
不久,人们又请来了一个巫婆。
他们把巫婆请到西西面前,虔诚地问:“神巫,这是我们村通灵的人了。您解读一下神的旨意可以吗?”
西西不懂院子里的人在干什么,他只知道有许多人在看着他,于是激动地拍打着门槛,鼻涕口水四处飞溅。
披着五颜六色的床单的巫婆走上台阶,跪在西西面前,将手掌轻轻覆在他的头上,闭眼念起奇怪的咒语。半晌,她睁开了眼,眉头紧锁。
她摇摇头,面色凝重地回到了台阶下。村民面面相觑。“这个人与神灵相通的路断了,所以暂时无法传达神的旨意!”
众人哗然。“那怎么办?”
这时,西西突然哭了,这是他要撒尿的信号。我赶紧领他去了茅厕。等我们再回到院子时,人都已经散了。
我问西西:“西西,你真的是神吗?”
他不答,把大拇指按进嘴里,口水流了满手。
八
不久,外公和村民花了一大笔香火费,从巫婆那儿拿回来一包东西。
村民把它白天供在祠堂,早中晚祭三次,晚上等西西睡下,放在他枕下。除了外公,其他人都不准碰。
我听别人说,那是可以让西西与神灵相通的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给西西服下,他就能传达神谕了。
一天中午,我偷偷蹩进了祠堂。那包东西正搁在红褐色供桌上,被黄色的符咒包得严严实实,在缭绕的烟雾中鬼魅地眨着眼。
祠堂的屋顶很高,安静得有些骇人。我轻悄悄地迈开脚,一步,两步,三步……
我的手颤抖着,缓缓地伸过去。那符咒的纸粗糙厚实,摩挲着我的指肚。那股神秘而巨大的力量驱使我,剥开了它。里面,是一撮灰色的细粉。我迅速用手指沾了一点,闻了闻——烟灰的味道?一尝,竟真的是烟灰!
四十九天后,外公打开那包“药”,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把它小心地抖进碗里,又用搜集来的晨露冲泡。西西在众人紧张的神色里,咕噜咕噜地将“药”一饮而尽,一滴不落。然后,他就睡了。
那一晚,对于村里人来说,格外的漫长。天刚刚擦亮,村民就都聚到了外公家。
九
然而,日上三竿,西西醒来。他张大了嘴,却只发出了“噢噢”的声音。
这声音十分古怪,全然不似他平日那震天动地的哭声。
挤在屋里的人们都懵了。外公走过去,使劲拍西西的背。西西躲闪着,卖力地噢着。他的嗓子像是被针缝起来了,神谕被死死堵在他的喉咙间。
西西的叫唤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揪心。最后,突然,他停止了叫唤。一股尿骚味涌现。
人群一下骚动起来。
西西没有与神灵相通,反而变成了哑巴!
愤怒瞬间点燃了整个村,人们通红着眼,高举着农具去质问巫婆。可当他们推开巫婆的门时,里面空空如也!巫婆携着村民们的钱,早已跑得没影了!直到这时,大家才终于醒悟:他们被那老妖婆子骗啦!
西西又成了大家眼中的傻子。除了外公外婆,没有人再爱西西了。
村民们看到西西时,会一脸厌嫌地避开。甚至,连西西常做的那块门槛,他们也不愿从上面踏过。
可西西,除了声音以外,他的生活又重归旧日。他依然长时间坐在门槛上傻笑,拖着长长的哈喇子。
我放弃了教他数数,只日日带他去学校玩沙。他若哭闹,我就摘槐花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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