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的三玉中,宝玉的佛心多情,黛玉的善感多愁,妙玉的孤寒料峭。皆具玉的质地,硬洁而非柔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若说几年前喜黛玉多,近年来却将妙玉爱进骨子。忽地一刹,懂得了她,如照见自身,明晦两面。
先爱上她的,是一双冷眼。她说浩如烟海的诗词,只一首算得好,范成大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观天地宇宙,悉皆无常,无有分别。人最难有的,可不就是这弃命必死之心么?你道是春花秋月何时了,不过事如春梦了无痕。又何须,浅碧深红、姚黄魏紫?
所以,她将生活过成寡色,青灯古殿,红梅白雪,辗转一步地,寥落清冷。即便孤高如黛玉,也有酬花祭神、联社赋诗的时候,妙玉却一如既往的不闻不问。自然,这与她幽居栊翠庵有关。若说黛玉目下无尘,清高自诩,妙玉更胜她三分,终日为伴的,唯余苍狗长风。
而她,又是矛盾的。参禅为尼,却挚爱《庄子》。法性平等,用具却考究非常。更有对宝玉的青眼,对浊俗之人的厌弃。求一席清净,却凝滞于物,遂生嗔恚。岫烟说她“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确然如此。
可怎么办呢?我却爱她,且解得,意得,知得。她素爱《庄子》,定爱其中“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存。独有之人,是谓至贵。”而这贵,非自矜之意。但修行之人,生骄慢之心,于初确为常见,一念之间的魔障,须自度而已。慢慢的,随着修行深入,悲悯渐成深广,如百川归海,便能放下。那时才觉,何来的骄矜呢?真是无明啊,不过是成为自己罢了。
瞧那惜春,可不就是凛然傲气得紧,浑然小姑娘心性。妙玉亦然,道肉食腥膻,绮罗俗艳,天生成孤僻人皆罕。所以朋友极少,惜春,岫烟,宝玉,黛玉。惜春在她眼里,不过是个染烟火却存清净的小丫头,岫烟多半是师徒之谊,黛玉若即若离,独独宝玉,是她心中的知情识趣的善人。
宝玉厌弃红尘冗事,营营汲汲之辈,最不喜的,此为其一。他颇负才情,待人温柔,此为其二。宝玉那股子料峭,不求闻达,亦厌人言功名利禄,像极了她。不喜即不喜,不妥协,不敷衍,不求全。
但若将宝玉与妙玉的情,理解成男女之情,实在为一大错。有些女子,只能成为姑射仙子,成为默契至交,不会存另外心念。袭人温柔和顺,秦可卿风流别致,黛玉虽孤高清傲,却也算得尘世中人。在妙玉眼中,黛玉依旧是尝不出雨水雪水的大俗人罢了。黛玉在情天幻海中磨折,葬花抛泪,秋窗题帕,于妙玉而言,是做不出的。她最多的,不过是羞涩掩饰说一句“你吃得这茶,是沾了她们二人的福,独你来,是不给吃的。”而后坦荡地将绿玉斗递给宝玉,无任何私相授受。
我知你不比常人,牵我心肠,却不至魂兮梦兮,你来了,一杯雪水烹的茶,尽知己之情而已。世人说她爱宝玉,不可否认,但这爱绝不同黛玉般。它不占有,不复杂,只羞涩难掩,如一壶茶,即便有再苦涩再甜蜜的时刻,也终成淡若清风的余味。
妙玉写“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她不写深重的句子,即便淡淡的惆怅,也只是,浮光掠影。才高如黛玉,也笑着唤她一声“诗仙”。
整本书最爱的,便是访妙玉乞红梅。宝玉孤身踏阶,吟着算不得高明的诗,一脸无邪。她打开庵门,青袍墨发,眉目疏淡,眸中倒映着不已的生动。一动一静,一青一红,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彼时,梅花似雪,雪似梅花,似与不似都奇绝。红尘如旧蝉蜕,簌簌落下,寂闃无声。
那样的雪之皑皑,梅之灼灼,风之牵牵,人之皎皎,与世中所谓的男女之情,哪里会有什么关系呢?
这场景,在脑中生成,弥漫,散落。常常会恍惚,究竟那个折梅而归,衣襟犹沾佛院苔尘的是自己呢?还是那个久久不关寺门,翘首望着人归去,心意阑珊而愉悦的是自己呢?
宝玉在乞梅诗中写“入世冷挑红雪去”,耐人深味。念来念去,有意思的,如嚼薄荷。
有首诗这样写妙玉“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许多清冷寡淡,零落飘红,本无关风月的事。即便如是,最终呈现的结果亦不重要,别离或是相守,存在或是死去。那不过是世世生生中,须臾之间的事啊。重要的是,我们在起承转合中持有过的,无量热忱。
枯荣同草木的我们,又是如何,于清风拂面的古老渡头,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网友评论
说得好👏🌹🌹
净如冰雪,人无尘俗。
净如冰雪,于个人而言是心性的修养旨归,于道家而言是虚静的哲学追求。个人的修养便会折射在言行之间,哲学追求便会体现为一代世风。前者如陶潜、苏东坡、倪云林……后者则如魏晋、两宋……两者皆可谓『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
修净土者,自净其心。心中至洁如白雪,目下愈真似琉璃。心无俗念,目无俗尘,以至净的眼光关注天地,以归真的心性参悟生息,以『洗练』之情而达『冲淡』之境,这便是对生命最高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