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举报人是躺在医院的王光辉。
小货车飞驰过来的那瞬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那时候李明远还没有离开宏安,常常带着王光辉光顾任宽的餐厅。任宽拜李明远做了大哥,却没有像桃园三结义那样将王光辉当作二哥,三人也远远到不了同年同月死的交情。但是任宽有什么事都喜欢找李明远商量,李明远也经常夸赞任宽做事不拖泥带水,有“雷霆手段”。
任宽有一辆夏利,牌照尾号是334。餐厅运货用一辆130小货车,牌照尾号是158。
任宽折腾了很久,才把两个牌照掉了个个儿。王光辉记得,那天中午,任宽站在自己的夏利前面,对李明远和自己炫耀:“这号码多吉利!1——5——8,要——我——发!哈哈哈!”他还说,尽快将小货车连带牌子一起卖掉,换一辆新的运货车。
今天撞过来的那辆货车,牌照不就是“334”吗?王光辉躺在病床上,忽然想了起来。
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听办公室主任老孟说,车被撞烂了,可是司机跑了。
今天下午跟着管肃从宏安出发前,任宽在电话里说,李明远要跟他们俩商量一件大事。
上次李明远问自己,管肃是否提及了路平的事,自己故意让他觉得,管肃在伺机为路平翻案。
这一连串的事情,是不是说明,李明远和任宽要害我和管肃?想杀人灭口?
李明远,你还真是心狠手辣啊!
可是……真的至于痛下杀手吗?我王光辉就算现在不那么给他卖命了,他犯得着要我的命吗?
难道……我只是凑巧在那辆车上?毕竟,管肃并没有提前打招呼,要我跟他一起去永亮啊!难道他早就这么计划的,并且……这计划被李明远的眼线知道了?
话说,谁是李明远的眼线呢?谁会把这么细节的动向一五一十地跟李明远汇报呢?
等我再捋一捋……
王光辉感觉头痛欲裂,身上有的地方有撕扯样的疼痛,又或是小虫噬咬般的奇痒。
一个护士走了过来,查看了一下王光辉的吊瓶,看着他脸上痛苦的扭曲表情,说道:“疼也忍会儿吧!你都不用动大手术,已经很幸运了!”
王光辉问道:“另外一个,跟我一起抢救的,手术怎么样?”
护士说:“还抢救呢,你们单位来了好几十口子,给他献血!他什么人啊?领导吧?”
王光辉愣了一下,嗫嚅着说:“是,是领导。”
自己也是领导,算吗?除了老孟,厂里都没有人来看望过自己。自己有多久没真正管过宏安的事了?眼皮子底下有谁还真正听命于自己呢?李明远在的时候,自己听李明远的。李明远走了,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无所适从,无处依存。
依靠管肃吗?管肃要的是真才实干,自己……有吗?还像以前一样,靠拉拢关系,靠耍嘴皮子,靠“玩政治”,还行得通吗?
再说,管肃现在也是生死未卜了吧?
居然来了几十人给他献血!看来大家都不想让他死啊!或者希望管肃醒来之后给他们论功行赏吧?
自己要是也躺在手术台上,会有多少人来献血呢?
谁会来呢?跟自己走得近的人,在李明远下台之后,都变得若即若离了。特别是那个老方,宁可巴结远在天边的李明远,也不来近在眼前的我这里!
这个老方!
老方?老方!
司机小蔡说,老方这两个礼拜都不开吉普车了……会不会是他告的密,推脱说开不了吉普车,是因为他知道,这辆车要出事!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老子的命差点没了!这是故意杀人!
“护士!护士!”王光辉梗着脖子,拼命地喊。
“怎么了?”护士冲进来。
“我要报警!”王光辉吼道。
02
任宽失踪了。餐厅还在正常营业,可是就是哪里都找不到老板。
据餐厅服务员讲,餐厅进货由任宽的表弟负责,开的是一辆小面包车。小面包车就停在餐厅门外,里面除了一些烂菜叶,半盒香烟,什么都没有。
“原来的130?早就卖咯!我们餐厅哪里用得了那么大的车!”服务员摇摇头。
交通队提供的撞人车辆信息登记在一个叫“姚远”的人名下。王光辉坚持说,自己不会记错牌照号码,那就是任宽原来的车。可是姚远并不是任宽表弟的名字。
“没有那么巧的事情!任宽卖出去的车,刚好就撞到了我和管厂长!你们要追查到底,这个姚远肯定跟任宽有关系!这可是一条人命啊!”王光辉对马富昌说。
“两条。”马富昌语气冰冷,“管厂长今天早上去世了。”
王光辉睁大了双眼:“啊?怎么……”
“任宽有其他住处吗?”马富昌没理会王光辉的震惊。
“我知道的只有他家和餐厅两个地址,”王光辉说思索着,“你们要不要查查李明远?”
马富昌站起身:“该查的都会查。”
他去了老方的家里。老方正在家里躺着。
“什么?我真的没有给什么人报信!我绝对没有!您要不说,我都不知道厂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我这几天没上班!”老方听闻马富昌的询问,吓得赌咒发誓。
“为什么不上班?”
“我腿疼呀!我跟厂里请假了!”
“腿为什么疼?”
“腿……上了岁数了,老寒腿……”老方整个人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说说任宽吧,你平常不是老往他那跑吗?”马富昌盯着老方。
“我去任宽那,就是接送李厂长和王厂长,我跟任宽不熟。”老万的眼睛一个劲地眨巴。
“任宽的130小货车,哪去了?”
“什么哪去了?他表弟开着呢!”
“他表弟同时有一辆白面包车?”
“不是!白面包车是任宽的,他表弟给他当司机。130小货车卖给他表弟的朋友了。说是卖,其实就是白给了,都是兄弟嘛。”
“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跟着去验的车!交通队那边我熟。”老方居然有点得意。
“你跟他表弟还有他朋友也很熟?他叫什么?”马富昌追问。
“也不算熟……就是一块儿喝过酒。”老方瞄了一眼马富昌,接着说,“那帮人心狠手辣的,我不敢跟他接触太多。”
“你要是还这样我问一句答一句,那咱们就铐起来聊。”马富昌把手里的笔扔在桌上。
老方吓得瞪大了眼睛,然后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给马富昌撂了个痛快。
根据老方提供的信息,警察找到了躲在招待所里的任宽和他的表弟,以及表弟的朋友姚远。
当天开车撞向管肃他们所乘坐的吉普车的,是姚远。
指使姚远这样做的,是任宽和他的表弟。
而给任宽授意的,就是李明远。
王光辉已经基本痊愈,可是他坚持不出院。现在正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扯着脖子大骂李明远。
“李厂长和任宽说,他们并没有让那个姓姚的撞那么狠。”老孟来探望王光辉,汇报着案情的进展。
王光辉冷笑了一声:“有人信吗?这几个人都等着偿命吧!”
“不知道管厂长家里人,想怎么办呢?”老孟沉思着。
03
询问笔录(第二次)
犯罪嫌疑人:任宽
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九十三条之规定,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你交待一下如何与李明远共同谋划并指使姚远驾驶货车的。
答:李明远最近一个月老找我,说要弄一下不听话的人。
问:谁是不听话的人?
答:主要是管肃,就是管肃。那天本来我们要商量一下,怎么弄他。李明远先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接到情报,管肃要有动作了。我问,什么动作?他说,管肃去了农工商,可能要兴风作浪。现在不光要做宏安的厂长,还要做永亮的厂长。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永亮的孙厂长刚给他打了电话,说管肃要找这个姓孙的谈谈。我说,怎么办?李明远说,吓唬一下这个姓管的。我说,他那么大岁数了,打坏了可不好。李明远说,那就制造交通事故,撞个脑震荡,醒了之后失忆了最好。
问:你是如何策划实施交通事故的?
答:我就找我的几个哥们。一个是我表弟帆子,一个是我们的朋友姚远。姚远有一辆130,不想要了,就说可以用这辆车。我说就碰一下就行,然后我再找人吓唬吓唬老头,估计他就老实了。我不知道姚远怎么把人撞那么厉害。这个后果我没想到。
问:你们怎么设计的时间和地点?
答:我们知道宏安的车带着管肃要去永亮,因为孙厂长告诉我们了。姚远就先开车,到永亮那边的道边上等着。看着宏安的车过来了,他就撞过去。没想到撞那么狠。姚远还说,撞完他就开车,把车藏起来。没想到撞那么狠,车开不走了。
问:姚远开车撞人的时速已经达到八十迈,近距离撞到吉普车上,造成两死一伤。你们是否提前计划撞车细节?
答:没有。没有计划细节。(嫌疑人左右晃动身体)
问:管肃哪里“不听话”,让李明远想要报复?
答: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得问李明远本人。
问:除了管肃,车上的王光辉,是否也是你们的目标?
答:不是,我们不知道他也在车上。
04
询问笔录(第二次)
犯罪嫌疑人:李明远
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九十三条之规定,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你交待一下如何指使任宽和姚远等人驾驶机动车撞人。
答:我不知道他们出手那么狠,我只是告诉任宽,警告管肃这个人,不要企图在宏安作威作福,霸占集体资产。我是对宏安有感情的。我不知道他们采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我没有指使他们撞人。
问:据任宽交待,你认为管肃“不听话”,所以想报复他?
答: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问:你在事发当天接到过永亮厂厂长孙轶明的电话,告知你管肃等人要来永亮的事情?
答:是。
问:孙逸明是否明确告知来访人员都有谁?
答:只提到了管肃。
问:你是否在事发当天,给任宽打电话,说“要商量大事”?
答:对,但我说的是他餐厅的事情,不是管肃这个事情。
05
询问笔录(第二次)
犯罪嫌疑人:姚远
问: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九十三条之规定,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据任宽供述,他要求你撞车,但只要“碰一下”?
答:他没说“碰一下”。他说照着车屁股撞,免得一下撞死了司机,车不受控制就完蛋了。我没想到撞得那么厉害,我不可能要杀人的,我自己不要命了?
问:当时时速已经八十迈,你没有意识到?
答:我没有意识到。我这个人开车比较虎,脑子不好使。如果那边没有树的话,我估计那个吉普车不会撞那么惨。
问:任宽在授意你开车撞人的时候,怎么提到的管肃?
答:他就说,他大哥有危险,必须出手帮他渡过难关。让我去弄一下这个管肃。
问:他大哥是指李明远吗?
答:是的。
问:什么危险?
答:不清楚,只说再耗下去就要出事,现在就得出手。之前也跟我提过这个事,办法想了很多,撞车这个是后来定下来的。当天宽哥他们就把我叫过去了,让我去永亮那边等着那辆吉普车。
问:之前还想过什么办法?
答:宽哥说可以打,打的时候就把他大哥的话带到。
问:什么话?
答:让他遵守对王局长的诺言。
问:什么诺言。
答:那我就不知道了。
06
“老马,分局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刘润琴问马富昌。
马富昌摇摇头:“那几个人都咬死了不承认是蓄意谋杀。不过别担心,他们都跑不了!”
刘润琴一下子急了:“不是蓄意谋杀?他们都黑了心了!难道管厂长和小蔡就白白让他们害死了?”
“刘儿你别着急,听听管老师怎么想的?”梁红梅按住刘润琴的肩膀。
坐在旁边的管红兵抬起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下这样的狠手。”
马富昌接口道:“李明远说,他是看不惯管厂长对宏安的管理。”
刘润琴冷笑着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他就是因为帽带厂的事情,你们还不相信!”
马富昌说:“不是不相信你,我们需要证据。”
“那你去找农工商啊,证据在他们那都堆成了山,他们就是假装看不见!还有,找王光辉,他也参与了!”刘润琴大声嚷嚷。
“都找过了,没有人能够证明,撞人和当年帽带厂的事情有任何关联。”马富昌无奈地说。
管红兵看着刘润琴,“请跟我仔细讲一讲那个帽带厂还有路平的事情,好吗?”
07
“王厂长,咱们在我父亲的葬礼上见过。”管红兵站在王光辉面前。
自从出了车祸,王光辉再也没回厂里上班,宣称回家静养。
“嗯嗯嗯,是是是,我知道!”王光辉点着头,将口中的烟拿出来,掐灭在烟灰缸中。“来,坐。你今天来,是……?”
“李明远和任宽宣称自己没有计划杀害我父亲。李明远供述自己的作案动机是嫉妒我父亲在宏安的工作成绩,对我父亲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心怀不满。您相信吗?”
王光辉不说话。
“实事求是地讲,我父亲在宏安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谈不上做出了什么工作成绩。”管红兵双手放在腿上,坐得很端正。
王光辉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我父亲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只是希望合并永亮,这并不能威胁到李明远的仕途。所以我认为,李明远这个作案动机是经不起推敲的。如果找不到真正的作案动机,我想检察机关会倾向于相信,李明远并不想杀害或者重伤我父亲和司机蔡志学,可能会判定过失杀人。”
“什么真正的作案动机?”王光辉的眼神越过管红兵的肩膀,看向门外。
“宏安原厂长路平的冤假错案。”管红兵说。
王光辉把目光收了回来:“也许他们就是没想把管厂长怎么样。”
“但两条命,不能这么算了。我父亲生前向宏安厂有关人员了解过帽带厂创办和路平一案的始末,他已经掌握了很多材料,并且——据我所知——已经提交到农工商。在农工商表示不予追查之后,我父亲暂时放弃了为路平翻案一事。这些您都应该清楚。但是,我猜,李明远不知道。”
“所以呢?”
“我父亲生前最放不下两件事,临终前都交待了。”管红兵平静地说着,就像是一个转达遗言的律师:“一件是帽带厂和路平的冤假错案。第二件事,其实是我们的家事。您可能不知道,我有一个妹妹。”
管红兵停住口,看着王光辉的眼睛。王光辉仿佛听故事入了迷,愣愣地看着对方,只发出“噢”的声音,等待着管红兵的下文。
“她在九年前走失了。”
“噢?”
“这九年来,我跑遍了本市和邻省的县城,加起来有二十几个。咱们这片的派出所,我已经是常客。分局,我去过很多次。寻人启事,手写几百份。”
“嚯。”
“我这个人,做一件事从不懂得放弃。”
“噢。”
“不好意思,说了很多私事。王厂长,我是一个中学教师,没有钱,也不会跑关系。我只是简单地认为,我父亲,蔡志学,还有路平,每一条被粗暴夺去的生命,都值得一个真相,值得用法律的武器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就不明白了,干嘛非得扯上路平?就撞人这事,李明远他能跑得了?怎么也得判几年吧?”
“王厂长,如果这次车祸中死的是您,您不希望有人来追查到底吗?您不希望挖出作恶者最黑暗的内心吗?您不想惩罚杀人犯吗?”
08
刘润琴正在家里跟妞妞玩,有人敲响了门。是王光辉。
“您来有事吗?”刘润琴堵着门。
“跟你聊聊,路平的事。”王光辉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刘润琴让开了。
王光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边放着刘润琴刚倒的一杯水。
“关于路平的事,你知道多少?”王光辉开门见山。
“知道你也参与其中。”刘润琴一点都没客气。
王光辉发出痛苦的长叹,双手插进了稀疏的头发里。
“我没参与!”他抱着头说,“账目是李明远改的,材料是李明远写的。你以为他真信任我吗?他要是真对我好,调动的时候怎么也能把我安排上吧?不会就扔下我在宏安窝着吧?看着我在管肃手底下,难受得什么似的,他压根不在乎!”
“那你干嘛不跟管厂长说?也许你说了,他就有勇气帮路平翻案了。”刘润琴想起管肃对自己说“上级领导不追究了”那句话时的表情,忽然明白,当时的管肃做出那样的选择,可能比自己还要痛苦。
一个正直的人,要意识到并且无奈地接受自己的无力和软弱,还要向别人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怎么可能不痛苦呢?
“我……我怕李明远报复我。”王光辉还是抱着头。
刘润琴冷笑了一声:“他没有报复你,可是你也差点死在他手里!”
王光辉抬起头,脸色惨白。他的两只眼睛失神地看着刘润琴:“你说,我要是举报李明远,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宏安所有职工都得敬你是条汉子!”
“李明远上面有人,王局长……”
“他都是杀人犯了,你还怕他吗?”刘润琴急了。
“我不是怕!”王光辉吼了出来。
坐在床上玩的妞妞吓得哭了起来,刘润琴走过去抱起孩子。
“我不是怕,”王光辉压低了嗓门,“我早就不怕他了!早就不想跟他这混着了。我只是……我还是帮着他做了些手脚的……”
“王厂长。”刘润琴抱着妞妞走到王光辉面前,她站得有点近,王光辉只能把头抬得老高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我家到底要说什么。如果你要去揭发李明远,我给你鼓掌叫好,需要我做什么,您一句话我随叫随到。您要不想去揭发李明远,那咱们以后谁也不必再提这件事。”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特别深沉和真切的悲哀,让王光辉感觉自己很渺小。
“管厂长一走,宏安厂全乱了……”刘润琴看着窗外,“帽带厂也不知道怎么办……你是第一副厂长,出院多少天了,都不来上班,你要看着厂子倒闭吗?”她转回头瞪着王光辉。
王光辉挪开了自己的眼睛:“你知道什么呀?宏安马上就要被关了,咱们的厂房和设备都要卖了。”
刘润琴摇摇头:“你走吧,不送。”
连载小说 目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