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可怜的父亲

作者: 泊一段情 | 来源:发表于2018-06-26 14:08 被阅读6次

            题记:

            虽然父亲节已经过去,仍以此旧文献给我病中的父亲,愿他早日康复!

                                      (一)

            回顾童年时期,父亲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背影,低着头,默默走着的背影。

            父亲和我都爱看电视,然而家里没有,父亲就带着我去别人家看。那时候,村里也就一两户人家买得起电视机,人们像看稀罕一样,炕上地下满满的尽是人。我和父亲的位置在炕边靠门的地方,因为去得常了,位置也就固定下来了。我和父亲并排坐着,甭管电视里演什么,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那时候的电视节目不是每天都有,而是只有到固定的时间才会播出。每到电视节目快开始播出的时候,我就催促父亲出发,父亲在前低着头默默地走,我在后边紧紧地跟着,父亲从不回头瞅我,我也从来没跟丢过父亲。

            我们还跑老远的路去镇里看电影。那么大的一个大“电视”,那么宽的屏幕,里面的人都变了形状。这种“电视”是两面都能看的,我和父亲乐意站在人较少的反面观看。大冬天里,父亲和我都穿着鼓鼓的棉衣,双手抄在袖管里,不住地跺着双脚,嘴里呼出白白的哈气。

            水银一样的月光铺满大地,父亲和我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还是低着头走着,我突然发现月亮周围出现了一圈美丽的 “彩虹”,便指着问父亲:“爸爸,你看月亮边上的东西是什么?”“是月晕,明天准会刮大风。”父亲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此时,我是多么佩服父亲的见多识广啊。

            父亲也带我走亲戚,从来都是走着的。我走着,看见路边高大的树木,看见天上悠悠的白云,看见两边荒凉的田野,看见远处光秃秃的山丘……我就一直跟着眼前这个人,仿佛要一生一世跟着他走下去,一直经历这只有色彩没有声音的世界。

            可是道路忽然转弯了,拐进了一个破旧的小村庄,父亲认识每一个人,所有的人都和父亲打招呼,声音形态各异,尖细的、蛮憨的,高亢的、低沉的,圆润的、粗糙的……

            直至听到一个老婆子凄厉的叫骂:“你这拗货,又让孩子走这远的路!”我就知道:终点到了,这是父亲的舅妈,我的舅奶,是她从小抚养父亲长大的。

            我被狗咬了腿,父亲带我去市里打疫苗。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父亲终于领住了我的手,然而仍然是走着的,默默地,头一回走了那么长那么长的路……

            是的,除了和我在一起,父亲一直都是在孤独地走着。冬天,北风怒号,漫天的黄沙从天边呼啸滚过,父亲总是走着去镇里给人家锻铁,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二)

            为了供我上学,父亲辛苦地劳作。家里没有驴子拉车,就由父亲来运粮食。小山一样的麦子堆在车上,父亲驾着车辕,我和母亲弓着身子在后边推,遇见上坡的时候,父亲要老远地跑起来。即便如此,上坡还是要花费很大力气,往往在即将要上去的时候会纠结很长时间,有时还会前功尽弃。

            下雨的时候,村里的道路会积聚很多雨水,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成臭泥塘。父亲顾不了那么多,也只有不顾一切地奋力拉过去,我和母亲又帮不上忙,这样父亲有时便把鞋子陷在泥坑里。

            分家的时候,父亲一无所有,我们在众乡邻帮建的泥坯房里度过了艰苦的岁月。

          凭着每天十块钱的锻铁钱,父亲年复一年地为筹建新房规划着:今年把打地基的石料预备下,明年准备拉砖,再过一年看看木材的行情……

            新房建到半道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泥坯房被淋得七零八落,我们只好搬进未完工的新房里。搬进新房的第一个夜晚,父亲在门板上疲惫地睡着了。

            我上初三的时候,爷爷去世了。父亲是爷爷的大儿子,也是大奶奶和爷爷唯一的儿子,大奶奶生下父亲后便撒手西去。父亲必然是孤立的,特别是爷爷娶了后奶奶之后,生了叔叔、姑姑六七个孩子,父亲更显得形单影只。

            在爷爷的葬礼上,父亲像个木偶人,任由别人指挥来指挥去,进行着作为长子理应做的,这个纷扰的社会、这个世俗的人间强加给的他必须去完成的一套繁缛的礼仪程序。

            葬礼进行之后的爷爷财产分配会议上,却没有出现父亲的身影,也不可能出现父亲的身影,他们觉得父亲不配拥有爷爷财产的继承权,虽然这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

            父亲没有去争取,他知道那是徒劳的,这么多年也过惯了清苦的日子。

            这一年,父亲承包的一片高粱获得了大丰收,为我即将开始的师范生活筹够了费用。师范志愿是父亲瞒着我报到学校去的,他觉得这是个最实惠的选择。多年之后我不得不承认,父亲的选择是明智的,也是正确的。

            我理解父亲的辛苦,我在暑假时参加了学校楼房的建设工程,靠干零活得到了一千块钱的报酬,解决了半学期的学习费用。

            后来父亲去信骂我放假不回家,忘了爹妈和弟弟,我也很欣慰,我知道那不是父亲的真心话,他是想夸我但不知道怎么夸。

            直到毕业,我都不曾向他们讲起诸如一天之内脚被钉子扎了三次,拉肚拉得腿脚发软,头被铁钩撞得隆起大包之类的情形,这比起父亲的苦累差得远了。

            我毕业之后,正好赶上弟弟上大学。大学的昂贵费用令父母承担不起,我当时的工资又都是年终统一发放。弟弟很焦躁,父亲坐在井台上,两眼直直地瞅着当院。

            我悄悄来到后奶奶的侄儿家,以我发工资即还为保证,借了些钱,解了燃眉之急。

            就在跌跌撞撞的奔忙、拆借中,弟弟勉强读完了大学。

                                      (三)

            在弟弟读大学的过程中,我也面临着自己的问题。我本不想过早地谈恋爱,但我遇到了一个纯真得几乎透明的女孩,我喜欢上了她。

            我送她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是借钱买的。她也知道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可是对我不离不弃。

            我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也是没有办法能够想象的,因为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的感情日笃,这越发令我惶恐。学校年终发放工资的时候一位老师正好叫嚷着要卖房,他直接来找我,说给我最低价,让我准备结婚用。思量再三,我决计买下它。

            我的工资不够用,只好到处借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买下了这房子。在日后看来这是多么英明的抉择啊。

            但交上了所有的房钱之后,我只剩下了十元零一角钱。

            在快过年的时候,父亲和我发生了争吵,说他和母亲没有得到我的孝敬,没有花到我的工资钱,以前的苦累都白受了。我没法和他解释,他说的也是事实,我很惭愧。

            腊月二十九最后一个赶集日,父亲念叨说过年还没有水果。我翻遍了所有的衣兜,仍只有这十元一角钱,我便到集上去,尽这些钱买了些苹果,才见到父亲的眉头稍稍舒展。

            这时,买房子已经倾尽了我的所有,还欠了许多债,要想结婚在短期内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可女友来家里的时候,父亲突然提到了结婚的事,我当时情绪激动地说:“我们拿什么结呢?”

            “要不我出去给你张罗……”

            “我买房子已经欠那么多钱了,还到哪里去张罗呢?”

            “……”

            这之后,女友和我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我真的在一段时间内觉得,这样也许很好,免得她以后跟着自己受苦。结婚以后她告诉我:那段时间之所以疏远我,是因为她觉得我好像不怎么心疼她,不尽快结婚,任她在天寒地冻之中来往于老家和学校之间,还住冷冰冰的宿舍。

            几番磨难,负债累累,婚终于结成了,妻子没有向父母要任何东西。反而我总觉得亏欠了父母什么。

            我们回家几次之后,父亲竟很严肃地告诉我以后回家里吃饭要预交饭钱,我很吃惊同时又非常纳闷。

            经过反思之后,我觉得父亲说出这样的话可能是因为家庭经济困难。但让我天天供养着父母我也是做不到的,我没有那样的经济条件。于是我想办法让父亲自立。

            我劝父亲开个豆腐坊,我觉得学点儿做豆腐的本领应该不算什么难事。但父亲说此项工作对技术的要求很高,他从来没有搞过,恐怕不行。

            我说不行的话利用锻铁的本领,开个铁匠铺,焊点门窗卖,但即刻自己就否决了,因为成本太高,负担不起。

            父亲忽然想起了养羊的主意,觉得放羊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又不需要投入太高的本钱,只要买上几只羊,以后便会繁衍成群。

            我求到岳父那里,他懂这些,帮着垫付了本钱,买好了羊。

            结果我高估了父亲的学习能力和变通能力,十几只羊在几个月内被父亲经营得瘦弱不堪,竟然死掉了几只。父亲心疼粮食,不愿意多给羊增加营养,产羔率上不去,还出现了死羔现象。父亲又不会做买卖,羊皮、羊肉又卖不上价钱。

            最后的结果是,父亲低价卖掉了羊,白费了辛苦。

                                    (四)

            我和妻子结婚后,日子过得很节俭,妻子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宠儿,到了这里难得如此,我们在一起很甜蜜、很恩爱。

            儿子诞生在三年之后,为了儿子的看护问题我和父亲爆发了严重的冲突。

            我家在镇里,离父亲家有几里路。母亲每天来我这里帮我看孩子,只有周末才可以回家。我雇人帮父母收拾庄稼,尽量给父亲买好饭,给他买了一台电视机解闷,可是几个星期过后父亲还是熬不住了。

            父亲找到我,态度强硬地给我下最后通牒:“限你在两个星期内找到保姆,不许再用你妈看孩子了,家里事忙!”

            “我到哪里去找?再说也不放心啊。”

            “我不管!总之赶紧找保姆!”

            “那我先把孩子放到你那里。”

            “你快点儿找!”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是说到做到的。我真的去找保姆了,但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两个星期快到了,我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保姆。我非常苦恼!

            学校开学了,我又忙得一塌糊涂!正在开期初会议的时候,母亲来了电话,说我的儿子发高烧了。我在领导颇为不满的注视下请了假,匆匆赶到家里。一进门看见母亲抱着哭闹的孩子坐在炕沿,父亲不知怎么喝得醉意朦胧的,躺在炕上,胡乱说着什么。

            我“啪”的一声把旁边的收音机猛摔在地上,父亲“忽’地一下坐起来,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你在做什么?”我失去了理智,冲父亲喊道。

            “我做什么?你要干什么?”父亲快速地下了地。

            我已经疯了!我推搡了父亲两下,对着他大喊:“孩子在发高烧,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你……你……”,父亲嗫嚅着连连后退。

            喊声惊动了邻居,他们拉开了我,提醒我赶紧去给孩子看病。

            我和父亲闹到如此地步,我感到很吃惊。事后我跪下请求父亲的原谅,父亲没有看我。

            自此后,在母亲的坚持下,我每天早晨把母亲接来,照顾完一天孩子之后,再把母亲送回去。

            这件事我处理得确实不够得体,这或许会成为我终生的遗憾。我愧对父亲,这羞愧可能永远无法补偿……

            那段时间里,我存在深深的负罪感。我第一次打了妻子,把床头灯摔得粉碎,我几乎要精神错乱,几乎要死去……

                                      (五)

            民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男子在结婚之后必须在一年之内上两次坟,每当过年之前和清明节的时候都要到祖先的坟前祭拜。这是一种很神圣的仪式。

            我是年年必去的,先前是和父亲一起去,后来父亲渐渐不去了,我便自己去。我再一次体会到了父亲的孤独无助。

            三个叔叔以及他们的儿子必然要结伴同去,只有父亲或先去或后去,总与他们的时间岔开。他们为了表面上的团结有时会故意叫上我一同前往。一次给爷爷奶奶立碑的时候也叫上了我。

            墓碑立起来了,我看到上面刻着爷爷和两位奶奶的名字,我第一次知晓了我的亲奶奶的名字,名字后面刻着她出生和去世的年份。我的心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因为我看到我的亲奶奶,父亲的生母,只在人间度过了短短的十九个春秋,她在生下父亲之后便染病死去。

            我那可怜的父亲!我什么都不苛求你了!你的心灵肯定如同沙漠般荒凉!我难以想象,当你低着头蹒跚地来到父母的坟前,迎着如血的朝阳,跪倒在地的时候,那是一幅怎样令人心碎的画面!此时此刻,鬼神也会无声哭泣!

            我那可怜的父亲!你的儿子是个该死的人,他无颜祈求你的原谅!

            我再也不会和父亲争吵了,我会和颜悦色地和父亲说话,即使他打我骂我我也甘愿承受。

            父亲本命年的时候,我给父亲买了一条红秋裤,父亲嫌料子薄,不愿意穿,这引起了妻子的不满。我好说歹说,在妻子面前拼命解释,妻子终于释然了。

            父亲偶尔也会数落妻子的不是,我都会心一笑,说一句:“别计较那么多……”

            父亲卖了玉米,钱却无限期地拖着不给,差点被人骗去。我骑着摩托车在那人家里等了几天,终于要回了父亲的血汗钱。当我骑着摩托车把父亲载回家里的时候,我感觉父亲的身体很轻,如同驮着一段腐木,我不知道此刻的父亲在想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想,反正我的感想很多——不是期待父亲会感谢我,那是我应该做的。我总感觉我们父子之间没有心思相通的感觉,即便是在小时候随父亲自在出行的日子里也不曾有过,我感到很郁闷。

                                    (六)

            很久之后,我在城里买了房子,父亲一次也没有去过,就像他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到过他那里一样。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黑龙江工作的弟弟发生车祸了。

            我没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请过假后,我心急火燎地赶到车站,坐上车后,才突然泪流满面。

            到了哈医大二院,看见弟弟躺在病床上,胳膊肿得像气吹的一样,原来是锁骨和肱骨骨折,弄不好胳膊不会回弯,就像周总理那样总是端着,还好捡回了一条命。

            处理好相关事务之后,我回到了学校,但仍然没敢把消息告诉父母,我还央求学校领导要封锁消息,以免父母承受不住。

            但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一次我回家后,父亲突然指着我大骂,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弟弟出车祸的事情,我百般解释,说是想等弟弟好些再告诉他们。父亲竟说:“怎么能瞒下来呢?就是他人死了也不能瞒……”我的舌头突然不听使唤了,我说:“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只好一回头走掉了。

            后来我告诉父亲我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好了,不必再担心了。谁知父亲决意亲自去一趟,理由是怕全村老少爷们笑话。我又说现在弟弟所在的公司正在给他治疗,等治疗完毕再去解决比较妥当,但父亲还是坚决要去。

            在三叔的陪同下,父亲去了弟弟那里,要和公司的负责人要十万元了事,结果遭到公司的断然拒绝。

            最终还是我在年后又去了一趟,经过几番波折,才最终和公司达成了解决方案:弟弟的伤已无大碍,全部医疗费由公司承担;弟弟离开公司,公司一次性补给弟弟六万元钱。

            我在去的时候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妻子只好带着孩子回到父亲家里住了大约一星期。我从黑龙江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妻子向我哭诉,说她回家的车费根本不够,遇到了好心人才没有计较;孩子没有奶粉吃,爷爷也不给买;爷爷还总是要求她和孩子回自己家里住。我默然长叹,良久无语……最后我安慰妻子说:连我去家里吃饭,父亲都曾要和我算饭钱,你……我几乎要抽自己的耳光,这算哪门子理由,又如何说得出口……我的泪奔涌而出……

            弟弟稍后回到了老家,在家里养伤调理,面容憔悴,心情怅然。有亲戚来了,聊起弟弟的伤势,宽慰弟弟不要着急,会好起来的。父亲却说:“好什么好,咋整也是个瘸胳膊了……”我的心猝然一惊,突然意识到:父亲的心里是一片荒原,真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这远比我想像的要严重,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弟弟的心里恐怕已经结冰了!父亲这冷漠的心呀!还有这冷漠的家!

            弟弟的六万块钱被“瓜分”了:亲戚来借,给父亲掏井,给家里砌墙,等等。然后,待弟弟伤势稍好之后,父亲竟然催促弟弟出去找工作,说这样在家里白吃饭是不行的。

            迁延了些时日,弟弟动身去西安了,走的时候母亲哭了,可是弟弟去得很坚决。在发生汶川地震的时候,西安有震感,弟弟睡在公园里……他换了手机号码,我们全家人都联系不上他……

            父亲是个老人,父亲又像个儿童;父亲像父亲,父亲又不像父亲;我理解父亲,我又不理解父亲;父亲是个多棱镜,父亲是个不规则图形,父亲是个矛盾的集合体……可能父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知道自己该在人间扮演怎样的角色,不知道应该怎样在人间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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