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深，一梦春尽落香尘

你来自幽深的天空，还是地狱？

美啊！这又何妨？

只要你的眼、你的笑、你的双足

打开我爱而不识的无限之门！

                        ——《恶之花》

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深，一梦春尽落香尘

重重帘幕密遮灯——金陵十二钗中的秦可卿是一个神秘又朦胧的人物。

她弃婴出身，如何嫁入豪门？她无依无靠，如何赢得上疼下尊？她秉风情、善月貌，如何又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她到底是放纵情欲的淫荡之人，还是误坠魔窟无法脱身的孤弱女子？是聪慧、要强、心高命薄的蓉大奶奶，还是太虚幻境里脱离凡尘的袅袅仙子？

情色的点缀，让她如荒原中美艳的罂粟花一样，渐渐汇入了宁府的浊流里，成为家事消亡的首罪。

死后的豪奢，让世人把她和贾珍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钉死在十字架上，本就扑朔迷离的情色暧昧里又投入黑色的阴翳。

那些离开《红楼梦》本身文字的考证无法说服我，梦里梦外恍惚交错的深夜，我一次次徘徊在云雾迷离的第五回，想从曹公朦胧的文字里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风飘忽着伫立在窗前，隔着密密层层的碧叶，我的眼前慢慢地浮现出一个少年郎的身影，他大约十三四岁，静静地追寻着梦中女神的幻影，那么美，那么遥远。

是不是每个少年郎心头都藏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神呢？当这个想法骤生之后，我八卦地追问了三个样本，让他们沿着时光的脉络回到二十年前，细细想想在十多岁时有没有梦中女神的存在。答案是女神肯定有，但老了的少年郎们格外狡猾，说出来的都不是现实里的人物，分别是：白蛇白素贞；倩女王祖贤；玉女张柏芝。——如果这答案是真心的，果真也都算得风情万种。

少年郎贾宝玉心中也藏着一个情欲女神秦可卿。在《红楼梦》第五回里的梦境里，秦可卿不再是侄儿媳妇的身份，而是警幻仙子的妹妹，以自己的雪肤水肌妩媚容颜唤醒贾宝玉的情欲，带他巫山云雨，引领他经历情海的浮浮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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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梅花始盛开的冬日午后，袅娜纤巧的秦氏带宝玉来自己房中休息。屋中甜香怡人，《海棠春睡图》静立壁上，屋里摆着武则天内室用的宝镜、伤了贵妃乳的木瓜、寿昌公主卧的塌、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帘、红娘抱的鸳枕、西子浣过的沙衾。——每一件物品都羞羞答答地裸露着暧昧情欲色彩，引诱着宝玉飘飘荡荡地走入一场春梦。

梦里一晌贪欢。喝了“千红一窟”的茶，饮了“万艳同杯”的酒，听了红楼十二曲，宝玉愈加销魂醉魄。朦胧恍惚里，入一香闺绣阁，阁中女子，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这一乳名兼美字可卿者，柔情似水，和宝玉朝云暮雨，软语温存，如此数日，难分难解。

一场春梦酒醒时。伴随着“可卿救我”的呼救声，少年郎贾宝玉告别了懵懂的混沌期，走入了知风情的青春时代。在那一刻，秦可卿的身体已经载起了贾宝玉青春的重量。

这重量有多重，可能连贾宝玉自己也不清楚。接下来，在和凤姐一起看望生病的秦可卿之时，贾宝玉再次想起“太虚幻境”的云雨之事，彼时和此时的反差，让贾宝玉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到了秦可卿深夜死的那一晚，贾宝玉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后不顾贾母的阻挡，深夜来至宁国府，痛哭一番。

宁国府里这个集人间妩媚风流于一身的女子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她出场的次数不多，短暂的生命里给后世读者留下了太多谜团，以至于无数的专家学者从《红楼梦》外的史料里扑风捉影，希望替曹公出场，为读者做一个明确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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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说法，曹公是在家中长辈的命令下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章节的，为此，许多读者总有看不到原稿的怅然，并由此回目衍生出种种遐想。我却以写文者的固执来推测，曹公对于自己心爱的文字是做得了主的，可能文稿起初有“淫丧天香楼”这个和判词一致的章节，但在反反复复删改中，保留今天这样的面貌大约也是曹公的真实意图。

当曹公与贾宝玉的情感在某一女性身上交叠，他们实在不愿意自己心中那个纯洁美好的女神形象被颠覆，虽然他们知道成人的世界里是容不下“淫”的存在，终是不愿意把女神放在泥淖里，曹公是以少年的视角怀着一份对美好的追悼来写秦可卿的。

衔石而生的宝玉其实有着一份万人不及的灵性和悟性。他有一双明静的“上帝之眼”，冷观女神在污流中的沦陷及毁灭：

在肮脏的宁国府里，秦可卿是男人世界里的尤物。她逃不开贾珍的魔掌，从肉体到精神她都在被蹂躏，无依无靠柔柔弱弱的她活得很艰难，她想用双手拨开命运里的荆棘，最后还是无法挣脱。病死的背后何尝不是“生前心已碎？”

作为一个智慧的男孩，贾宝玉无法改变贾府的污流，尽管他已经窥见了这污流的源头自贾珍而起。

在高举道德大旗的世人眼中，秦可卿因为和贾珍的那层关系而污秽、下流，尽管在明面上大家心照不宣帮她遮掩，可是焦大深夜里的大骂，府上上上下下的议论，贾蓉的木然，贾母的冷淡都是五行大山，以一股排山倒海之势压向这个弱女子。他死后，尤氏装病，丫鬟陪葬也是这股道德力量的合流。若是以判词上说的结果悬梁自尽，那么这个女子也确实是不得不死。

唯有在贾宝玉眼里，秦可卿有着特殊的意义。她涵盖了他青春期的莽撞不安，虽然只是在梦境中，她也从来不知道。

让女神在最美好的年华死去或许是最好的安排。可卿若是还在，这接下来的情和欲该如何上演？

长大之后的贾宝玉还是无法以世俗的眼光看待引领自己第一次的人，无论世人觉得她是如何淫荡，他始终觉得她是纯洁的。于曹公这个过来人，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若干年后，贾宝玉的身边人来人往，迎来送往许多女人。包括怦然心动的宝钗和矢志不渝的黛玉。当众芳凋落，想起那个叫小名兼美的女子，还是不能忘怀，因为有了她，才有了自己对情欲对人性的领悟，那是他对第一次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