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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中有一则著名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典故,说的是富人趾高气昂地施舍乞丐,乞丐是一个有骨气之人,宁死不肯吃带侮辱性的恩赐,结果饿死了。
疑问来了:在真实生活里,富人一定是趾高气昂地施舍吗?穷人一定真的饿死也不接受帮助吗?穷人和富人的情感一定是走向两个极点吗?
见多了生活,就知道了感情的世界里有太多中间地带。哪里有什么非此即彼?爱得死去活来,恨得掘地三尺,都不是正常的情感模式,大多数时候,爱与恨都不是对立着来的。
曹公写《红楼梦》,写的是现实人生,从来不会挥舞道德的大旗做价值评判。
懂得了这些,再看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才会对人情世故有更多的体察。那种恨恨地认为贾府富贵眼或者说刘姥姥没骨气的说法都是站不住脚的。你会发现,富人并不一定骄奢,穷人也并不一定装硬;刘姥姥会为了生活主动低下姿态,贾母的优越感里也确有怜悯关爱;刘姥姥奔着谋生而来,也谋得了尊重;贾母本着寻乐来逛大观园,也得到了从来没有的快乐。所以,这一场宾主尽欢是彼此成全。
刘姥姥来自乡间,带着泥土的芬芳;贾母来自庙堂,带着奢华的色彩。——没有谁低谁高之分,没有谁丑谁美之说;两个世界里的人类,没有根本冲突,又都很聪明,彼此都在对方的生活里找到了诗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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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刘姥姥第一次来荣国府是因为打抽丰而提心吊胆,那么第二次则是因本着报恩而来完全放下了压力。
这个一个明事理的乡间老太太,得了别人的好,她总记得心头。所以,当庄稼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的时候,刘姥姥把头一起摘下的,不舍得卖的,留着尖的最好的食物用口袋背过来了,她说这是她的穷心,也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如果恰好有一天,你的穷亲戚带着家乡的土产跋山涉水来带给你,千万别嫌弃,千万别说花钱哪里都能买到,这世间最珍贵的是人心。
刘姥姥把瓜果蔬菜倒好后,往窗外看天气,急着赶回去。她并未想从贾府再带捞点东西回去,她把心放这里了,就完成了此一行的使命。
偏偏凤姐怜惜刘姥姥扛着沉东西大老远跑来,让她住一夜再回;又偏偏贾母听到这是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积古老人,很想和她聊聊天,刘姥姥就被留下了。
一个人年龄大了,总想和同龄人聊天,这是人情。岁月流逝成河,处于河水下流的老人们想逆流而上追回时光。如果哪一天你也突然很想和少年时的朋友聊天,那就说明你已走向了河水的下流,不再随生活顺流从之了。
两个老人见面,先聊些什么呢?健康。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贾母说你七十五了,比我大几岁,还这么健壮。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刘姥姥的话里虽说是恭维,却藏着乐天知命的哲学,富人有富人的命,穷人有穷人的命,无论贫富,都是上天给我的礼物,在这份命里都要开开心心健康地活着。贫,而不仇富;富,而不鄙贫,都是知天命之理。
接下来的那个晚上,刘姥姥和贾母屈膝坐在榻上,讲一些乡间趣闻,爱八卦是小孩子的天性,那些姐儿们、哥儿们都围坐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编的都是有鼻子有眼的故事儿,谁不爱听?
宝玉被雪地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抽柴打动了,信以为真,第二日还派茗烟寻那个破庙;贾母和王夫人被信佛的老奶奶又生了聪明伶俐的孙儿打动了,愈觉得宝玉这小儿就是上天赐予自己的。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星光在天,刘姥姥的故事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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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一日游是整部红楼里最快乐的一天。
贾母带刘姥姥看大观园,固然有炫耀的成分,但却不是暴发户在穷亲戚面前的那份耀武扬威,贾母和刘姥姥的生活本来就是天上人间,不在一个阶层里,没有可比性,贾母更多是想让刘姥姥长长见识,就好像警幻仙子带贾宝玉看太虚幻境一样。
一大早,给贾母鬓上插花的时候,凤姐拉过刘姥姥横三竖四地给她插了一头,这画风让众人笑得了不得。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画面啊,当我做小丫头时,总喜欢在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头发上做文章,扎几个小辫子,乐得哈哈大笑,大人们任由自己倒饬,因为我的快乐就是大家的快乐。
凤姐此刻又何尝不是孩子调皮心性呢,难得的是刘姥姥放低身段,笑着连声说我喜欢啊,我年轻时就爱风流,今儿老风流才好。
当凤姐的这点孩子心性得到大家认可后,她愈发感受到了创造快乐的愉悦。她和鸳鸯都发现了刘姥姥有趣的天赋,两个人串起伙来,导演了一出又一出的快乐,在这出戏里面,主角是刘姥姥,观众是贾母、宝玉和大观园里的姐妹们。
接下来就有了大观园里最经典的大家失态哈哈大笑的桥段:
“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有人说刘姥姥故扮丑角,失去尊严,我怎么看不到一点这样的味道呢?刘姥姥的一切都是本色出演。如果说这是一场演出,难道演丑角的那个人就没尊严了吗?若是如此,我看电视电影中的反面人物都没人肯去演了。刘姥姥甘心放低身段不是因为我穷我就低贱卑微,而是因为我喜欢看到你们的快乐,你们快乐我也快乐。
心明如镜的刘姥姥一开始就明白,大家是串起伙来哄老太太开心,所以极力配合。当演出落幕,凤姐和鸳鸯给刘姥姥道歉时,刘姥姥说:
“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
这段话一出,一个老年人的智慧心胸气度全部撂在那里了,凤姐和鸳鸯这两个贾府的精英,也不得不发自心底的敬服。他们俩后来送给刘姥姥的礼物里都带有许多人情味的体贴,也是发自内心对刘姥姥欣赏、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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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刘姥姥的情分上,凤姐比林妹妹得人心。
林妹妹是生活在大观园里的十几岁的小姐,受生活阅历的局限,她不可能懂得贫苦婆子的人生心酸。
但是凤姐不一样,凤姐是贾府的大管家,世事见得比较多,贾府的日渐没落她心里最清楚,对于世道人心,她比那些小姐们更接地气。
凤姐是打心底里欣赏刘姥姥的,她让刘姥姥给大姐起名字就证明了这一点。在《红楼梦》里的世界里,凤姐最真心对待的就是大姐,豪门管家女儿的名字岂可轻易取之?但是凤姐以敏锐的识人智慧,看到这个刘姥姥不一般的见识,请她给女儿起名。以后巧姐的命运,也真的因此而改变。
凤姐是大观园里的俗人,她不太有文化,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聪明灵透;刘姥姥本身就是农妇,说出话来更俗,这也不妨碍她的世情练达;两个聪明的接地气的俗人是很容易相互欣赏的,她们都能一眼看穿伪装背后的真面目,她们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大俗即大雅,不是吗?
其实写文章也存在这样俗与雅的问题。有些人的文字貌似很俗,大白话一样,却透着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有些人的文字精致华丽,看了半日像是听唐僧念经一样不知所以然。相比而言,我更觉得大白话写就的文字有魅力,最朴素的感情最动人心。
写文字要学会土,做人也是如此,君不见,自《红楼梦》传世一来,刘姥姥凤姐这类人总是比妙玉惜春之流更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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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有两个修炼千年的人精,一个是贾母,一个是刘姥姥。两个人都有丰富的阅历,智慧通达的头脑,人情世故的练达,洞若观火的睿智,相比之下,凤姐儿的才能太过显山露水,缺少后退的智慧。
曾经很久以来,贾母是我老年的梦想。刘姥姥初见贾母那一次,她在一张榻上歪着,身边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美人丫鬟捶腿说笑,简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此乐何极!
但是,当我看到活得健康、生动、有趣的刘姥姥时,我想能活成刘姥姥这个样子也不错啊。
贾母一生被福气追赶得气喘吁吁,从年轻时的富贵奢华到年老时的雍容华贵,她这一生,从来不缺物质的丰富性,可是为什么她的快乐总要特意去寻寻觅觅呢?
而刘姥姥这个庄稼人,半点墨水没有的老寡妇,就一定活得不幸福吗?
丫鬟们拿来几种小点心时,贾母皱着眉头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刘姥姥笑道:“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
一边是欲望满足后的无聊,一边是追逐欲望的向往,这人生,可不就是围绕欲望奔乎西东?
看来,如果想削弱一个人的存在感,甚至想毁灭一个人,就把他埋没在欲望的汪洋大海里,让他海吃海喝,纵欲无度,最后产生幻灭感。——我这样是不是太狠了?可是,回到现实里,有时毁灭一个人的可不就是自己?
这么看来,我老了之后还是做刘姥姥好了,永远在路上。只是,人生如果从来没有享受过贾母的幸福,没有曲线的上升下降,要做刘姥姥恐怕也没那么心甘情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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