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写日记

20岁以前，我每天都写日记。最后一次写日记是在火车上，后来再没写过。

在那次坐火车回老家之前三个月，我坐同一辆车去省城打工。一家拉面馆，老乡开的。

老板没有家乡口音，平时也看不到他。店里就我，老杨和红儿三个人。

老杨起得最早，他负责买菜。红儿最忙，她收银。我最累，我拉面。

来吃饭的多数是附近工地的民工，很少要炒菜。经常一进门就十多个人，等着我的面。前两天胳膊肿了，后来一点点好了。

本来拉面馆没有休息，每天都要干活。第一次休息，是因为老杨钱丢了。

我和老杨住在一起，老板说好的包吃住。如果老杨钱丢了，那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我。

可我真没偷。

后来打电话，很快老板也来了，后面还跟着红儿。

经过大吵大闹，四个人安静下来。

老板站在门口，红儿倚着门框，老杨站在地上，我在上铺自己床上坐着。

沉默一会，老板有点急躁地说，让老杨翻翻！

我只好同意。

掀开床铺，拿出我的日记本，跳下床，指着自己被褥跟老杨说：你翻吧。

同时，我意识到红儿在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只穿了一条内裤。

我就侧过身，简单穿上衣服。

老杨什么都没找到，就要检查我的日记本。

我坚决不同意！

没想到他一把夺了过去，跑到走廊。我要追，被老板拦住了。

老杨在日记本里也没找到钱，骑虎难下，就开始大声念我日记。

念了两句被我抢过来，可那两句大概写的是“干活太累，我就往拉面里吐唾沫”。

红儿每天都吃拉面，忍不住呕吐。

老板没吃过我做的拉面，但是看到红儿的呕吐物，也忍不住吐了。

从一片狼藉中我发现，他们俩早上吃的是一样的东西。

老板更急了，命令我们收拾收拾赶紧去面馆，说完他就走了。

红儿有点尴尬地也走了。

事后老杨说，其实他的钱不是放在宿舍，而是藏在面馆的。他之所以不提，就是为了增大我的嫌疑，好翻我床铺。

他的意思是，藏在哪都可能被我偷。

这个老不死的！

等我最后一个匆匆赶到店里的时候大概上午九点，老杨先到了，在替我拉面。

外面有桌客人。

但是，隐约感觉到，他们三个人脸色都很差。

是阴云密布的那种气氛。

我赶紧切葱花。

老杨端着面给那桌送去。

来吃饭的有三个人。

其中有一个不男不女的，穿着貂皮大衣。另外两个莽汉，埋头吃面。

不男不女没吃面，而是掏出一支烟，但是做作的打火机点不着火，一个莽汉从兜里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递了过去。

放下面还没走远的老杨看到这个打火机浑身一紧！

那个打火机老杨认识。

上面有个裸女贴纸，老杨喜欢看大大的胸部，但不喜欢外国女人，所以把头部撕下去了。

打火机一直放在后厨，这帮人一进门就坐在桌子旁等面吃，没道理拿到这个打火机啊。

老杨急忙回到后厨，四下找，发现打火机确实没了。

而且，他的钱原本就藏在脚踩的地砖下面。

丢打火机跟丢钱不可能没有关系！

我看着老杨惊慌失措的样子，有点解气也有点害怕。

平时他都自鸣得意的。

此时老板在那桌人旁边桌坐着，皱着眉。

难道因为老杨丢钱的事？不然老板早走了，平时看不到他在店里。

最怪的是红儿！

她在收银台后面用力捅咕茶叶蛋，一锅鸡蛋都要被她捅碎了。

本来被冤枉最无辜的我，此刻反倒成了最轻松的一个了。

事后老杨说，他早上来到店里，拿了袋子，要去买菜。

每天的规律都是买菜之前，趁店里没人，先把自己克扣的钱拿出来。

老板也不傻，每天买菜买肉买鸡蛋的明细都要记下来，不定时地老板就会看。

但是老板不知道的是，跟菜市场的摊位混熟了之后，到哪买，不到哪买都是有学问的。

你给老杨十块钱，他绝对有本事用九块钱买到你想要的东西。

而且他每天非要先把克扣的钱预留出来，放在一块瓷砖下面。

他解释说，这样去菜市场浑身来劲。

可是今天他发现瓷砖下面攒了大半年的钱都没了。

这老不死的马上怀疑到我身上，就冲回宿舍骂我。

但是此时，他看到自己的打火机在外面吃饭的人手里，浑身的血都往上涌。

怎么办？

老杨五十多岁，喜欢喝酒，喝多了讲个黄段子，讲完就盯着红儿看。

晚上在宿舍，也跟我普及了很多男女之间的细节。

我看老杨哆哆嗦嗦地去摸菜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在想老杨要是发疯，我该抱住他还是该躲远点。

突然外面冲进来十多个人，把吃饭的三个人按倒了！

同时大喊“警察”，让我们别动。

所有人都傻了，尤其老杨。

总看电影，难道警察真的这么神了？连我丢了偷的钱都知道？

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到派出所。

我总记日记，总不知道写什么。可是那天的经历太复杂，我又觉得写不完了。

警察是红儿招来的。

确切地说，她是前一天晚上报的案。

红儿跟老板好。

这事是老杨告诉我的。

晚上普及知识时，男女主角多半就是老板和红儿。

老杨比我来得早，他说最开始红儿有男朋友，还经常来面馆，后来他们吵了一架，再就不来了。

据红儿在派出所交代，她已经跟老板同居好久了，但是最近发现老板回家很晚。

她怀疑老板又有了别的女人，所以下班去找同是打工妹的朋友坐坐。两个人在小区台阶上喝了点酒，半夜看到老板领个女人去了面馆。

红儿不敢冲进去，她怕老板打她。

老板有时候打她。

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她报警，谎称面馆进了贼。

准备等警察来，她也冲进去，好好骂老板一顿。

闺蜜也说干得漂亮。

其实跟老板来面馆的真是贼。

红儿看到的“女的”，是个男的。

就是白天在面馆里的不男不女。

但是穿衣走路，都太有味道了——反正比红儿有女人味。

他跟老板来面馆，是因为老板要卖店。

之所以半夜来看，因为不男不女是混社会的，作息时间很不普通。

而且红儿没看到的是，老板前面还有两个大汉进去。

面馆一共四个人。

老板打开灯，不男不女到后厨看了看，就出来跟老板谈价钱。

其中一个大汉最后从后厨出来，因为他发现地砖下面，老杨的钱了。

也是偷摸惯了，所以偷了钱。也是觉得马上店就被自己老大买下来了，所以拿了打火机。

偷钱是私事，拿打火机是公事。

就比如，他的这身块头就是他的工作。

流氓混蛋要从细节做起。

价钱其实早在手机上谈过，所以三下五除二，事情就定下来了。

出来的时候，红儿才看到一共四个人。

她闺蜜说，完了你报假警。并且让她把卡拿出来。也是电影看多了。

老板送走不男不女，就去面馆旁边的工商银行ATM存钱。闺蜜赶紧把红儿送回家了。

警察来的时候，街上空无一人。

要说报假警吧，不男不女不是贼，但毕竟手下偷东西了。

可是，不男不女其实也是贼。

警察调监控的时候，发现几个进出面馆的人也没什么异常，而且老板跟着，总不能自己偷自己。

但是，不男不女走的时候坐的车有问题。

那是三年前在H省发生的大案中死者丢失的车。

重新看监控，警察怀疑不男不女是公安机关一直通缉的要犯，化装的。

不光是贼，而且是大盗！

但是附近的监控坏了，一直没修。这辆车到底开去了哪，线索断了。

警察没办法，就一直在面馆附近蹲守，一边联系H省相关人员。

老板和红儿各揣着鬼胎睡了。早上八点多，老板爬起来带着红儿在楼下胡乱吃点早饭，就去店里了。

可是，明明老杨买菜早该回来的，店里还锁着门。电话一响，老杨钱丢了，在宿舍办案呢。

因为老板上午要宣布卖店，还得跟不男不女交接，还想赶快跟红儿远走高飞，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没梳理清楚，所以自然着急。

一着急，忘了避嫌，就带着红儿直接去宿舍了。

九点多，不男不女带着手下来面馆交接手续。警察仔细比对，发现不男不女就是江洋大盗假扮的不男不女，于是冲进面馆，把几个人抓获。

虽然是省城，其实面馆很偏，附近都是工地。不男不女怎么都没想到警察能注意到他。

而且白天他都打出租车，自己的外形也经过专业设计。那辆车是他买的，虽然卖车的没告诉他车的真正来路，但他也知道能跟自己接触到的肯定没什么好人。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辆车涉及到的案子比他的还大。

也是因为这辆车，警察后来把H省的那个案子也破了。

买这个破面馆，是想抢旁边的工商银行。检查后厨，是想挖地道。可以说，老杨的钱算是替银行丢的。虽然老杨的钱，也算老杨偷的。

警察审讯的时候，问老板为什么要急匆匆卖店。

其实也是想排除他协同作案的可能性。

可是老板越说越乱，后来就语无伦次了。

原来红儿的男朋友是被老板害死的。老板始终觉得面馆干不下去，所以着急卖掉，想着跟红儿换个城市生活。

但他不想跟红儿说，因为他在犹豫着自己带着钱一走了之。

所以红儿虽然看错了不男不女，但是她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平时老板不去店里，也是觉得别扭。红儿的那个男朋友，原来也在店里做过拉面工，据说手艺非常好。

出事之后，老板再也没吃过拉面。

但是，这件事红儿到底参与了多少，是一无所知，还是跟老板合谋，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老板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干的，事后也绝对没有跟红儿提起过。

根据现场指认和证据比对，警察相信老板说的自己作案一说。但是，红儿到底知不知道，就没问出来。

因为在派出所，红儿就疯了。

让警察没想到的是，一次出警，破了三个大案。

算上老杨丢钱，就是四个案子。

听说红儿的男朋友一直埋在后厨，就在藏钱的瓷砖下面的地里之后，老杨也是有点不太正常。在乡下看到我都绕着走。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把这些记在笔记本里。从那以后，就不写日记了。

一个是，明明我是发泄情绪，说要往拉面里吐唾沫，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但日记被别人看到，说不清楚。

一个是，刚开始我拉面胳膊都肿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越来越有劲。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就总怀疑是什么力量进了我体内。所以后来再想写日记，摊开本子拿起笔，我就总觉得是别人要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