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关羽、青龙刀

作者: 米兰的小铁 | 来源:发表于2023-04-15 11:20 被阅读0次

    在长江的南岸,有一座名叫青龙镇的地方。

    相传,在三国时期,关二爷驻守荆州之时,曾在这里品茶读书,训练官兵。

    那里就是我的家乡,可是在青龙镇最出名的,不是它令人心酥的香梅断桥,也不是流传下的古代故事,而是一家躲藏在村落深处,比苍蝇还不起眼的一家理发馆子。

    五岁时,我第一次抵达这里。

    与其说是一家理发店,不如说那是一个理发摊子。四支笔直的竹竿像四根称天的柱子一般,撑起一层薄薄的茅草,呈一个标准的立方体。这茅草棚子的后侧是一座高山。顶层茅草的左右两侧,垂直向下瀑布般展开两条宽大的麻布席子,过于长的部分拖到地上,像新娘的长裙;在前侧铺开的席子则稍短一些,它与地面的距离正好可以容纳行人出入,还可以招揽兰花淡雅迷人的香气与溪流击打磐石的哒哒声。

    进到里面,则是另外一番天地。一步步踏过长满青苔的石阶,映入眼帘的是一面明晃晃、带着几丝裂缝的大镜子和承载着它的大木方桌,桌上依次摆放着推子、生着铁锈的黑色剪刀、小喷壶和一只在水龙头下倾斜放置的红色大水盆。你若往下看,方桌下有一个拱桥形状的洞,这是堆放头发的地方,有长的、短的、黑的、白的,稀里糊涂地堆在一起,仿佛耳朵里砸入一些极不和谐的混乱音符。

    桌子前面,是一只不高不矮的小方凳,幼年时的我太过矮小以至于坐不上去,老陈总是把我抱到上面来。

    老陈——就是这店里唯一的理发师。也是我们村里唯一的理发师。

    当我第一次坐在这木凳上时,在我视网膜里呈现的除了镜子中的我外,还有其上方悬挂的威风凛凛的关公像。幼年的我并不知道关公是谁,只是觉得面前这个面如重枣,手持长刀的神像,显得十分骇人又威风。

    我看着神像看得入迷,沉浸在关二爷的英气之中无法自拔。直到当啷一声,剪刀掉落的声音把我的注意力从墙壁拽到地面上。

    “危险!叫你不要玩!你还玩!”老陈用着浓重的苏州口音冲着那把剪刀摔落到地上的小孩喊到。

    这小孩与我年龄相仿,略微比我大上一两岁,是老陈的儿子。可我感觉他和老陈在长相上相似度很低,他应该随母亲更多,可直到我四十五岁时,我也没有见过他的母亲。也许是去了天国,也许是离开家,去了别的地方,我也未曾问过他们。

    剪刀在我的头上咔嚓咔嚓地剪切着我柔软漆黑的头发,它们一缕一缕地缓缓飘落,像早春纷飞飘扬的柳絮。一刀、两刀,像关二爷拿着那把青龙偃月刀迅捷地斩下敌将的头颅,入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滋啦滋啦,古旧的推子在我脑袋上有规律地移动着,过五关、斩六将,这推子犹如奋飞疾驰的战车,犹如淹没七军的荆州洪水,浩浩荡荡,杂乱的头发霎时间变得平滑而又整齐。

    老陈提起小喷壶,在我的脑袋上喷洒着水滴,用他粗糙地大手细腻地抓拌着头发;紧接着又拿起那只蓝色的塑料梳子,把花枝招展的发丝齐刷刷地向前推去,像收割麦子的拖拉机。

    老陈收起了他的所有工具,咔嚓咔嚓地收割声戛然而止,全宇宙仿佛都陷入了寂静。我盯着镜子中的我,好似又多了几分精神,再抬头看着那威武的神像,那一瞬间我觉得老陈就是那挥舞着青龙刀的关二爷,在全村人的头顶上奋勇杀敌。

    突然,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老陈的儿子小陈,正模仿着他的父亲,对着空气剪发呢!

    老陈看着小陈这可爱的模样,那假装的威严还是破了防,噗呲一下地笑了出来,我也跟着老陈放声大笑。小陈听见我的的笑声,小脸一红,丢下剪刀,扭着屁股,灰溜溜地跑出棚外了。

    当我再次见到老陈时,已经是二十五岁了。

    五岁那年,父母带着我进了苏州城里,我从此也告别了我在乡村中的玩伴、燕雀、溪水、兰花,船儿……每日所见,除了川流不息的马路,就是数不清的试卷。这里虽有水墨画般的小镇、飘逸着古香的街道以及数不胜数的园林,但当我触碰到它们时,这些美景仿佛全部变为了黯淡的灰色,它们本属于自然的灵魂早已被工业所摄取,只剩下华而不实的皮囊罢了。越看到这些、想到这些,我就越想回到我那童年时的家乡,回到青龙镇去。

    所以,大学毕业后,我踏上了返回青龙镇的大巴。第一件事,便是寻找老陈。

    钻过密密麻麻地竹林,越过蜿蜒曲折的溪流,拨开遮挡前路的兰枝,抵挡住花香使人留恋的诱惑,在村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那理发馆子还生存着,它比二十年前要气派的多,砖瓦和铁门代替了茅草,此时真真正正地的像个小门面了。

    过了二十年,台阶几乎已经彻底被青苔侵蚀,好像绿油油的一块方糕,看不出一点石砖本来的颜色。推开半掩着的门,里面的构造依旧是一桌一镜一椅一人,镜子和桌子几乎都没有变化,只有那椅子换成了靠背椅,老陈也不再是当初的少年郎。

    他正在为一位阿伯剪着头发。

    “老陈啊,我还是搞不懂。”那阿伯问。

    “搞不懂什么?”

    “理发店,为什么要拜关二爷?”听到阿伯说到这里,我连忙抬头去看那年少时曾让我入迷的神像。关二爷的像仍然在那里,和二十年前一样崭新。

    “关二爷,讲究的是忠义,那我们理发的,也要讲个忠义。”老陈一边理发,一边义正言辞地说。

    “老陈啊,不是我呛你,理发师能讲究哪个忠义?”

    “这你就不懂了,关云长,关羽关二爷,从桃园三结义起,就为了大哥和国家的事业戎马一生,到最后败走麦城,慷慨赴死;他从生到死讲究的就是一个忠义。我们理发的,虽比不上关二爷的伟大,但我们从生到死,剃好每一个头,不糟蹋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再把它原封不动地传给后人,这就是忠义!”

    阿伯感到老陈说的越来越认真,况且他也不知道怎么反驳,便打个哈哈不提这茬了。但老陈的这番话却触及到了我的灵魂,在城市里,我见过太多投机取巧、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的灵魂。像老陈这样忠厚的手艺人,真的如同关二爷这样的忠义之士一般稀有。

    阿伯剃完头离开后,老陈招呼我来理发,他显然已经不认得我了,此时的我比他要高出几乎两个头出来,也不需要他再抱我上去。桌上的陈列依旧如故,蓝梳子、红盆子、黑剪刀、老推子……颇有“落花时节又逢君”之意。我的目光在这块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随意扫动着,直到一个格格不入的东西出现。

    发胶、发蜡、精致的电动推子、烫头棒……相互拥挤在狭窄的垃圾桶里。我的脑海中不禁升起一丝疑惑。

    “陈叔。”

    “怎么了?”他仍在认真地剪着我的头发。

    “这么好的发胶发蜡电推子,怎么就舍得扔了啊。”

    “好?好个什么好!糟蹋老祖宗东西的玩意儿。”老陈气冲冲地说。

    我想,老陈再痛恨这些新奇的理发工具,也不至于自己买来再扔掉以泄恨,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小陈的出现帮我解开了这把封闭的锁。

    “爸!我东西呢!”

    “扔了。”老陈淡淡地说,顺带把剪刀换为推子。

    “这是我的钱买来的,你凭什么扔?”小陈含着哭腔怒吼。

    老陈的手开始气愤地颤抖起来,他努力克制着,他不想让我的头成为他从业以来第一个失误案例。

    “糟蹋老祖宗东西的玩意儿,就该扔!”

    “你这个封建老顽固!”

    “对!我他妈就是老顽固!你找个不顽固的当你爹去!”

    小陈用袖口擦干眼泪,像儿时那样飞奔出去。这时,老陈也剃完了我的头。

    “谢谢。”

    “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老陈冲我微笑着。

    “哦,没事的,我们年轻人火力都比较盛。”我也冲他笑笑。

    没想到这次回来竟是以这样的场景收场。我本想和老陈说说我儿时的事情,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只好再等下次了。

    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是带着我的妻子和五岁的女儿来的。这时我已经四十五岁,早已结婚生子,成为了家庭的顶梁柱。在这期间,我也数不清我到底在哪些地方理过多少次头发,但没有一次能让我感受到老陈给我带来的触及灵魂的感觉。

    所以,二十年后,我带着家人返乡,一是让我的女儿也有家乡的归属感,不至于是居住在城市中的无根浮萍。二是我还想再去看一趟老陈。

    我让妻子带着女儿随处转转,自己再次前往四十年前的那个地方,那个村子里最不起眼的小角落。如今的村子已不像四十年前,这里洋楼、别墅、各种设施应有尽有,甚至比县城还要高上一个档次。

    那些本属于自然的竹林梅花,现在全归到各家的院子里去了。树木少了很多,但却异常地整齐,令我欣慰的是,虽然村子历经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每一座建筑的白砖黑瓦之间,没有丢失一份自然的气息。而最可笑的是,我竟然需要同乡人的指点,才能找到那所理发店了。

    老陈的理发店已经和城市里的理发店别无二异。玻璃门庞悬挂着两个旋转的电子彩条。店名写在发着光的招牌上——“陈家理发”。那青苔和石阶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推开门,一股工业的气息扑面而来。镜子变成了电子镜、椅子也变得十分洋气。原来那个供人洗头的红盆已经变成了可供人工洗头的躺椅。烫发的、染发的、做造型的应有尽有。五六个理发师前前后后地忙碌着。

    关公像还在那里,和四十年前一样崭新。

    我试图去寻找老陈,可这里全是年轻人的面孔。这时,一个穿着西装,梳着油哄哄背头的男人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您先稍等。”他眯着眼冲我笑。

    “哦,好的。”我看着他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此时也看着我,停住了步伐。

    “你是,小陈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地问

    “我是!”

    理发店打烊后,小陈把我拉到家中,斟满两杯香喷喷的白酒。

    “谢谢你啊,小陈,这么多年,还记得我。”

    “我这人,就是记性好,来,喝!”几口白酒下肚,喝得胃里暖洋洋的。

    “对了,小陈,你父亲呢?”

    “去世了。”

    一道惊雷打入我毫无预警的心脏。

    “他……怎么了?”

    小陈闷了一小杯白酒。“白血病,三年前。”

    我低下头,也闷了一口白酒。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我爹长的不像。”

    我点点头。

    “做骨髓移植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不是他亲生的。”

    小陈这句话比醒酒汤还要管用,我童年疑惑的线团终于解开了。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才发现了这本领养证明。也怪我,如果我是他亲生的,就会移植成功,他就不会死了。”他又闷了一口酒。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开点,兄弟,我也很想老陈。”

    “我爸这一生啊,理了一辈子发,也拜了一辈子关二爷。我讨厌他落后的理发方式和臭脾气。但他对理发这件事业的忠义,没人比得上。我崇拜我爸,我也继承了他的事业。希望他在天上能知道,老祖宗的东西是好,但是不能不变啊!”

    我点点头。

    “你爸爸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天色晚了,小陈把我送出家门,妻子埋怨我喝了酒,我只是尴尬地笑笑。路过老陈的理发店,我停下脚步,驻足良久。万籁俱寂,灯火不再通明,只有店里的关二爷像在散发着辉煌的光芒。他正手持着八十二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如同重枣的脸庞堆满了震撼宇宙的威严,过五关,斩六将,斩颜良……

    “神经病,看什么呢,快走啊!”妻子对我说。

    我尴尬地笑了笑,转过头来,随着妻子和女儿向着回到城市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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