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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任务非常奇特,真的有必要记录下来,当然档案里恐怕是不会有的,但是我仍然是不吐不快。可以说这是我经历过最凶险的任务了,其过程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实际上暗流涌动,而当时作为亲历者的我竟然茫然不知,实在可笑之极。
那年刚刚过完正月十五,北京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衙门已经开工,虽然工作在正常进展,但是每个人都还比较懒散,精神头还没有缓过来。那天刚刚点卯,我正准备离开,指挥使大人忽然叫住我,他给我安排了上文提到的那个任务,让我跟着一位胡大人,我后来才明白叫我去是因为我曾经学过画画。其实布置任务的时候我就应该体会到这个任务不简单,指挥使大人让我带着飞鱼服和绣春刀,这两件都是礼器,基本没有实际作用,不过那时候我没有注意。
我在锦衣卫衙门很长时间了,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位胡大人,但是从指挥使大人毕恭毕敬的状态,这位胡大人必然官职不小。胡大人作风雷厉风行,而似乎也并不讲排场,轻车简从,一开始他并不告诉我要往什么地方去,走了几天之后才说我们的目的地是福建。
最终我们来到深山老林里的一所禅院,几个沙弥接待了我们,胡大人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和小沙弥寒暄几句,我和胡大人一起跟着小沙弥来到方丈室,而其他随从则到客房休息。小沙弥把茶泡好,鞠躬行礼,随后转身出了方丈室。
“大师,别来无恙?”胡大人双手合十,鞠了一躬,我也躬身施礼,方丈也站起来回礼。
“胡施主,你终于来了。请坐吧!”方丈指了指地上的蒲团,然后自己也坐了下去。
“我带来了画师!”胡大人说得显然是我。我知道自己的任务,把画布和笔墨从包袱里拿出来,支好了画架,正对着端坐在蒲团上方丈。
大师丝毫不在意我的动作,表情平淡地与胡大人聊天。我明白自己的任务,这时候我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个任务不简单,但是并没有多想,我谨记胡大人之前的告诫,我这次来只带了眼睛和手,没有带耳朵和嘴。
“那你说吧。”方丈的口音明显和当地人有所不同,似乎是江南地区的。
“大师,您慈悲为怀,如今陛下身体最近越来越差,诸位御医看过,都觉得恐怕撑不过一年了,在陛下去世之前,我们身为臣子的,希望能了却他的一项心愿。”胡大人态度诚恳。原来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可是我听不出这跟老方丈有什么关系。
“佛传法于终比丘是为了普渡众生,焉能将一身佛法付诸一人。”方丈大师不为所动,他双眼紧闭,让我很为难,我只好掠过脸部,先勾勒全身的轮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师救陛下一人,自然等于救了天下,度陛下一人,自然等于度了苍生。”
“胡施主这是逼老衲割肉贸鸽了!”
“大师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胡大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现在也是迫不得已,我到处寻找已经二十多年了,就连我父母过世,都一直在外寻找。大师你我相交数载,就算不为了陛下,也要为我考虑考虑啊。”
“当年你与我结交,恐怕就是为了这一天吧?”方丈冷哼一声。
“不错,不过我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可惜……”胡大人叹了口气
“可惜你还是来了。”
“没办法了,陛下如此器重我,我不能让他不放心地走。”
老方丈听胡大人说完,不再说话,定定地看着茶几上的摆着的茶水,胡大人端起面前的茶杯放到嘴边喝了一口,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反客为主,准备结束这场对话了,我手头的画却才刚刚把轮廓勾勒好,眉眼都还没有画好,我心里盼着方丈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是我?”沉默了许久,方丈抬起头来说。
“因为你就是!”
“胡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绝对不是你要找的人!”方丈赌咒一样地说。
“大师,不管你是不是,现在你都是了!”
“既然胡大人这么说,我恐怕是没有什么选择了!”方丈有些绝望地摇了摇头。
“不如让我来说说大师的经历,大师听听我说得对不对?”胡大人试探地说。
“你说的自然是对的。”
“还是听一听吧,我也好跟圣上交代。”
方丈再次闭上双眼,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好在他的眼睛我已经画完了。
“二十一年前,南京已经被天兵围城,京城被破只是时间问题。”胡大人缓缓地说,“你虽然承先帝遗愿得以继承大统,怎奈不顾各藩王与乃父手足之情,竟然同室操戈,终于引起众怒。当今圣上彼市上承天意,下顺民心,率领天兵自北而下,势如破竹。”
胡大人说的什么我当然是知道的,我感到自己脸上冷汗不断渗出来,拿着笔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尽量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心里的恐惧仍然蔓延着。
“虽然圣上已经往城中送信,要求你即刻出城投降,昭告天下退位,”胡大人白了我一眼,没有理我,继续说下去,“不想你冥顽不化,竟然不肯投降,一夜之间点起一把大火,将南京的皇宫点燃,当圣上率兵冲进皇宫之时,已经一片狼藉。”
方丈一直不说话,两手捻着念珠,嘴里不知叨念着哪本佛经,仿佛我和胡大人两个人都不存在,兀自做着自己的功课。这个人莫非真的是……坊间虽然风传那个人趁那夜火势凶猛,顺皇宫密道逃脱,但是官方一直都坚称那场大火已经将他烧死,还煞有其事地办了葬礼,不想今天竟然在这里找到了,可对面这个和尚,真的是那个人吗?
“太祖爷之前给你留下了官渡文牒,僧鞋袈裟,要你假扮僧人逃跑,”胡大人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作为一国之君,你原本应该稳坐九五,一旦城破也应该束手就擒,保全京城百姓,为天下苍生着想,想吾皇念及亲情,也将保你安全,不想你为了一人之私,竟然将皇宫烧毁,实在罪大恶极,而犯下如此罪孽之后竟然改头换面苟且偷生,置皇家尊严于不顾,真实罪上加罪!”
我已经逐渐平静下来,手不再发抖了,开始继续自己的工作。画布上的眉眼逐渐清晰,倘若方丈就是那个人,应该已经是年仅六旬,不得不说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可是眼前这个老和尚却红光满面,完全看不出有这么大的年纪,而按照刚才胡大人所说,陛下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于人世,虽然二人是叔侄的关系,陛下年纪应该大很多,可是从健康情况来看,恐怕胜利的是方丈。
“请问胡大人……”我本来以为方丈不会说话,没想到他竟然开口了,“陛下大军进入皇宫之后,可曾找到那条所谓的密道?”
“密道自然是有,”胡大人眯着眼睛说,“但是皇宫禁地,虽然国都北迁,仍然事关国体,寻常人等不可窥探。”
“那何以判断我就是那个人呢?”
“本官自永乐初年开始,就一直在寻找各种蛛丝马迹,”胡大人胸有成竹地说,“大师是永乐二年来到此处,这点在官府的文牒上写得清清楚楚。大师是南京人,从口音就可以听出来,年纪嘛,文牒上写的是52岁,但是这点可以造假,算不得数。”
“就凭这些?”
“这些就够了,要知道我花了二十几年才找到这么合适的人选。”
方丈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似乎是点头默认了。
我的画已经完成了,实话说,并不算高明,实际上每个地方六扇门里总有一两个画师,他们的技术和我的也差不了多少,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把特征大体勾勒出来,我想胡大人特意去找锦衣卫,只是为了保证这件事情不被别人知道。
“陈将军,”胡大人的对话大概已经说完了,想起来我来,“画作如何了?”
我告诉胡大人已经完成了,恭顺地把画布往他那边挪了挪。胡大人很捻着胡子,仔细审视着我的画作,不时对着方丈看一眼。胡大人眉头紧皱着,显然并不算太满意,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也只可如此,收起来吧!”
我把画布卷了起来,放到准备好的影纸筒里。
“胡施主准备如何处置老衲呢?”方丈笑着说。
“大师想怎么办?”胡大人反问道。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就算想选,胡大人肯让我选吗?”方丈闭上眼睛,继续捻起了念珠。
“大师英明!”胡大人口吻很严肃,可说出来却有些戏谑的意味。
“哦弥陀佛,二位请便吧!”
“陈将军,伺候大师!”
我才知道为什么要让我带着飞鱼服和绣春刀过来,杀人当然用不到这些礼器,但是总要有个仪式感在。我心里非常难受,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了,弑君之臣。
茶水已经凉了,胡大人的药非常管用,老方丈坐在原地已经坐化,脸上的表情仍然安详,可见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痛苦。
“陈将军,走吧!”胡大人从头到尾冷眼旁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胡大人,”虽然来之前被提醒,但是我仍然忍不住问,“我们……做得这个事情有意义吗?”
“意义?”胡大人冷笑一声,“陈将军是指方丈是不是那个人吗?”
我没有接茬,算是默认了。
“其实寻找原本就没有意义,”胡大人说,“不管他是不是那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江山稳固,那个人即使还活着,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就像我说的,这么做只是为了让陛下放心罢了。”
我不再说话了。的确,方丈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觉得那个人已经死了。到底他是不是呢,我想现在只有死去的方丈自己清楚了。
现在我在诏谕的囚牢里写下整件事情的经过,并不是想要说明什么,我早就知道自己将会是这样的结果,胡大人和皇家共同的秘密被我了解了,必然不能留我活口。现在想起来,我和胡大人从寺庙里出来的时候,胡大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并没有体会到,其实那时候我完全可以杀掉胡大人,可是离开寺庙之后,主动权就不在我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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