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半空最常徘徊的是乌鸦。在街头不断重温印象,感情却并没有加热,这种重温无非是冲淡了印象里的刻板,使城市的规律变得雷同了。深入陌生城市肌理的大概总是疲惫感,哪怕我自以为对它喜欢和熟悉。被卷入东京街头,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这样来的真实是浸泡性的,压倒般的。第一次来日本时留下的标签还在,第二次来日本,在这里呆了八天,常走之路还是会懵懂,但是我已经不再对它的某些特别引以为意,我知道这不过是拘泥于生活经验的狭隘比较。当小异已然不鲜明了,剩下的大同正是疲惫本身。
连续几天一整天地走,多半迷路,脚底疼痛。而他们却比我这个萍水相逢的旅客常住太久。我看着这里的不乏一辈子囿于此地的东京人,他们动如脱兔。电车上彼此拥挤却沉默不堪的姿态不同于任何时刻他们在公众场合对人端出的惬意微笑。他们的表情收敛、冷漠、胆怯、哀伤,好端端的精致,而再低沉的中国人混在日本人中也都有点毛手毛脚的攻击性。不轻易放走悲欢的视线匆匆忙忙或温温柔柔,一笔带过都是城市上方一句隆重的鸦声,似把天幕拉上漆黑的拉链。冷不丁的一句鸦声在城郊显得空寂,在城市显得空洞。在白昼显得清苦,在夜里显得鬼魅。听得多了,愈发觉得啼鸟叫声皆如出一辙,唯独乌鸦声声个性。
环保材料的集装箱与猫城
茨城这个小镇也正如日本的其他小镇。街道仿佛缓缓流淌的平坦宽敞的河,两侧木头盒子和环保材料的集装箱,整齐地疏落地坐于河上,像低矮的冥想中的船,艺术品般的光泽清新,似乎不曾有人居住的样子。民居本该厚重,盛满了饱胀的人的气息,而它们太过单薄透亮。阳光是什么颜色,它们也随之变成什么颜色,竟自以为真的是一条河。早上八九点钟,阳光是靛色,街道没有喘息,空气中没有灰尘,木头盒子和环保材料的集装箱房门紧闭,路面保持着不承压的满意状态,一眼可以望见街道尽头。连只流浪猫和流浪狗都不见踪影。乌鸦一早就开始啼叫,却只闻鸦声不见鸦影,清晰的鸦声里有来自现实的装裱的寓意,昭告非现实的镇的封闭与游离。日本的其他镇子想必也如出一辙,而它们大都也与猫城如出一辙。有介乎出现与消失之间的清闲车站,偶尔作为非现实的连接口载来一个迷途的旅人。有神庙的石碑和灯笼,还有一到黄昏就出来闲逛和打牌的猫儿。
走进一家行程里特别安排的酱油店。里面真的有酱油和卖酱油的老爷爷,以及各种恰到好处的细节里的静物。仿佛突然降临一般。
弓始终张满
还是那么干净。来自于干净的压力属于整座岛,岛上居民的集体纷纷拥有洁癖。他们无一例外地恐惧着辐射和细菌,妇孺孩童皆精通垃圾分类。垃圾桶仿佛是视线的耻辱,所以日本人不允许它暴露在街道上。人也应该对自己会产生垃圾这一点感到羞愧,所以人们出行会把垃圾偷偷放入随身携带的垃圾袋。他们制造出崭新的空间,却不把有人染指的痕迹强加于它,似乎这是极不自然的事情。马路沥青始终黑亮,餐厅不接受油污,洗漱台没有溅出的水渍,厕所被掩藏起来的纸桶总是空荡荡。反对一切形式的污染,胆怯的岛国居民内心发出了这样强大的声音。以人力还原自然的面孔,又以人力扭曲自然产生的垃圾,这样的做法很有相悖的意味,但是当它作为集体的无意识信条凝固下来后,便成为了先天合理的事实,使得民族从脏污中退避三舍,开出洁净的白莲。
东京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却不曾给人一种来自于人多的不舒适感。因为秩序早已规划了每个人的流向,使他们得以各行其道不逾矩。他们有打扮得赏心悦目的义务,女人化着体面的妆却不出挑,男人需要精心保持时尚感。没有人有异味和痘痘,基本没有肥胖症患者。他们同时有不打扰别人的义务,避让构成陌生人之间最大的张力。规矩从身体接触以内扩大到身体接触以外,触犯了规矩的眼神犹如惊弓之鸟。电车上,把面积很大的朝日新闻折成手掌大小,看书只看口袋书,既不接听电话,也极少有人窃窃私语。坐扶梯时,所有人自动靠左排成一列,为右边快速经过的行人腾出地方,而在电梯间内,因为要下的楼层在其他人之前,出电梯门时会因耽搁了别人的时间而感到抱歉。街道上车不鸣喇叭,而即便是城郊偏僻的小路上空无一车的夜里,行人还是会等到绿灯亮起。
当秩序感赋予了每一个人,他们便同时收获着良好秩序的馈赠。没有乞讨者,只有在皇居的坪前潇洒睡眠的浪人,他们被政府供养。亦没有行骗者和偷盗者,女人们背的挎包为了方便取东西往往省去了设计拉链。我住的城郊小道上总有一家店主在停放的自行车旁,晾他的一筐长棍面包。而乡下有无人售卖的蔬菜棚。无论是肥胖的鸽子还是跳脚的麻雀,统统可以绕着人的脚踝走,从来不怕。
羞耻是抬头三尺一把张满的弓。之下少有垃圾与犯罪,少有喧哗与不敬。旁人总是能够令他紧张。耻感仅仅是在公众场合对自由度的调和,这把弓张得有多满,当他作为独自而存在时,便会被折断得有多凶。这只是猜测,因为私下的人没有机会被旁人见证。
集体之神
在日本住的是学生宿舍。学生宿舍是现代日本最朴素的一种住法。墙漆清淡,是年轻人的颜色,房间内一切从简,就像婴儿白净的脸,像纸做的房子。
和式晚宴之前,门口摆着几行几列一模一样整齐如麻的拖鞋,老太太盯着我们有没有穿着鞋子踩到不该踩的位置。早餐时在人来齐之前,大家迟疑着不敢动筷子。而在最后离开房间时,需要把房间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把床单枕套叠好交还管理人员。排队永远是第一正确。
日本在法律里规定,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必须穿校服。而给学生立下的规矩也容不得他们骄纵。不喜欢表现得跟其他人不一样,似乎是一种先验的信奉。企业与政府机构,他们同样热爱一致。为上班族每天换洗一套一样的西装是洗衣店最大的使命。
对集体的尊重看上去并不会碍到他们深层次的个人自由。可是,有没有不喜欢穿裙子的女学生呢?这是对不穿裙子有着强硬态度的我的一个困惑。也会有其他种种困惑。而集体或许早就说服了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拥有一颗无困惑之心,集体是习惯,谈不上幸福,但绝对自然。
少女的皇冠与男人的权杖、真或假
和果子是我知晓的最精致的点心,日本人待人就像喂我吃了一口和果子,表面上鲜艳,想必也是很清甜。
他们的服务浸透着浓浓的知性。包括马桶旁伴随的音乐,和式房间的茶具茶叶与叠放规整的浴袍,听讲座时桌上摆放的纸夹与小食,随处可见的饮品自动贩卖机。
他们的笑容是很有观赏性的笑容。讲解员,服务生,司机,收银员,他们都笑得让我怦然心动,不忍指认作伪。花白头发的老司机和门卫大叔见面就会问好,经过修路工人的路段时他们同样会致以问候。每次拜访过一家机构或离开一家酒店,工作人员们会对着大巴挥手致意。尤其,迪士尼小小世界的二次元小哥和教做寿司的元气小师傅笑起来真是如沐春风美如画。
在迪士尼排队时遇到一个大一点的小男孩带着一个小一点的小女孩。他们脸上写着鲜明的中国特色,男孩脸色如枣糕,女孩圆脑袋像糖葫芦。小女孩把身子探出窗外时,没能禁得起船上的人们微笑挥手的诱惑,对着他们招起手来,脸上愈发兴奋得飘红。男孩随即下意识反弹:放下放下,好丢人,你又不认识他们。
我对日本人的笑容有很认真的想象,使得我对每一次示好的回应都显得困惑与羞赧。天性里人们究竟是不是倾向于对人亲热友善呢?还是保持安全距离的防范与客气,甚至是恶意?笑是多么累的一件事情,它几乎要牵扯到脸上每一块肌肉。讲解员阿姨笑得咧到了耳根,就像尝到一汤匙的甜。我却惶恐着她见到我们的叨扰未必真的开心,也惶恐着她在电车上或无人之境会是怎样一番面无表情。
在深谙微笑的交际意义之后,微笑或许愈发远离了被心趋使的能力。它可以是职业素养甚至是为人习惯,但是当她真的开心得笑出声来,样子和接待客户重叠时,我却感到一种表情的失去。
但是事实也真的如此吗?无论如何,我像被赐予了一顶皇冠,有所希冀。
二次东渡,依然没能见到樱花。而雪国的踪影,在北方飞来的乌鸦溢散着点点寒气的叫声里可以见到些许。更多触及命脉的花纹,落在我未来得及翻开的太多左开本、竖版文字的书里。我吃到了很多逃脱了经典印象的食物,也想象着一个分裂了经典印象的有着封闭的内心史的日本人,毕竟总有一种方法可以边说着“我不喜欢和其他人不一样”又完美地避开它。就像奇鸟行状录里笠原May给拧发条鸟的信中写道:我的父母加起来还没有我地道,他们居然相信世界如同单元住宅那样始终一贯如此这般。放进去蛋羹料,叮当一声出来的可能真的是奶汁烤通心粉啊。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茨城乡镇。日本的行政区划是一都一道两府四十三县,茨城就是相当于市级的四十三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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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生宿舍。-宝宝这次要自己动手了。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不怕狗的人,不怕人的鸟,不怕被吃的长棍面包。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和式房间与和式晚宴。我大约真的是住了和三年前相同的那一家。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随分从时不逾矩。教授茶道的老奶奶,科学协会的工作人员对大巴车挥手送行,朝日啤酒讲解员带领参观工厂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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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 旅日木简:一次修学旅行的不周纪录行前最后一天,东京和国内南方同步落雪,是每一颗形状尽管不规则又尽管大的雪。去机场的路上,再次路过车行抓拍的东京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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