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挑它!”女孩望着粘着在壁上的黄色液体想。
“千万别碰着这玩意儿,检查又该不准了。”女人把附着液体的一壁朝上,心里想。
“30分钟以后去打印机那儿取结果,”女人已经在玻片上滴好检测液了,“扔了吧。”然后她瞪着地面,带轮子的黑色皮椅把她送到了另一张桌子的仪器前面。
“她真臭。肯定蹲了老长时间。”女人又一瞪地,回到原来的位置,浅浅吸了两口空气,又抬起胳膊把鼻子塌在衣袖上,“还好。”
“这么业余的也在好意思在这儿耽误人看病。”女孩愤愤地大步走远了。
窗口前没有人。隔壁窗口前已经排了长龙。“给您,这个拿好,厕所在那边。”传来一个和善的声音。扎马尾辫的小姑娘歪着头,哐哐敲着键盘,把一张张单子盖好章,递给一只只伸向她的手。“这个,得去60号窗口,往前走,对。”
女人偏头看向她,柔软的棕色头发被裹在熨帖的白色布帽之后,她额头发亮,上面有几粒石榴子一样的青春痘,她脸颊红润,胳臂白皙且柔软,耳廓上有细小的茸毛。
过不久你就像我一样了。女人想。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被裹在白色的橡胶手套里,手套发皱,有一层一层的皱纹,但是手看起来小多了。
她看着白手套。手套的皱纹慢慢舒展开,质地厚重起来,羽毛一般轻盈和柔软,被白光一照也有一层微微发亮的茸毛--就像她的耳廓那样;也会像水一样泛起寒光,这双手出现在镁光灯下,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它,为它倾倒,为它歌唱,西装革履的乐手们充满感情地听从它的指挥,激昂的乐声千军万马般朝她涌来,她震颤在圣洁的风暴中央,感到无比幸福,这时候......
“那个,姐姐,问一下厕所在哪儿啊?”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妇伸着头从窗口外问道,“过道里没有啊。”老妇银发已经有很多了,掺杂在其中的黑发使女人觉得扎眼,黑色的眼珠已经浑浊了,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初就是她托了关系才让自己进来当了一个小护士的。
“往前走,左拐,到头就是。”她无力地说。
“哎,好,谢谢您啊。”老妇点头哈腰地走了。
女人望了一眼雪白墙上的挂表。三点四十五分,才三点四十五分啊。
她继续看向自己的白手套,想继续被打断的思维。但是手套似乎有点泛红色了,表面结满了平常她从未注意过的小疙瘩,她有些诧异,拉展橡皮手套准备仔细看看。
“啪。”一管装着金黄色物质的塑料管定在她的眼前,隐隐一股难闻的味道从一个穿着红上衣的彪形大汉身上散发出来。墙上的黑钟悄悄撒开腿跑,现在是三点五十二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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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三点五十二了。他在没开灯的屋子里兀自叹了一口气。
今天是去不成了。去不成了。太好了!我还不想去呢!什么破音乐会,谁稀罕。他想着,把深紫色领带解开歪向一边,剥香蕉皮一般脱掉手套,胡乱地扔到餐桌上,哼哼着从碗柜找出一个铝合金圆盆,走到墙角的麻袋旁弯下腰,抓了几大把紫黑色荸荠,又放开水龙头让水满得溢出来,才捧着盆儿拉了凳子坐在桌子旁剥皮儿。他用指甲刮去薄如蝉翼的外皮,泥垢就积累起来,顶得手微微发胀。
老子才不稀罕呢。他悻悻地想,不就是海归吗,有什么了不起。黄毛小子吃了几年洋饭就谁都不认识了?我在团里干了十几年了,没见过这样的事!
钥匙撞动锁眼发出玉碎的声音,门开了,妻子把沉重的包摔在地上,侧身进来开了灯。
“你在家?今儿不是有演出?”妻子径直走向他,抹了一脸汗。
“在家咯,难得闲嘛。晚上我做你最爱的荸荠老鸭汤,儿子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吧?,这回荸荠买得不错,你看,皮儿多脆,就是泥多,弄了我一手,你瞧瞧......”
咚咚咚,妻子跺着高跟鞋走进厨房,砰,刺啦啦,唔,咚咚咚,砰,“把手给我洗了,现在就去,还能赶上。”妻子把一盆热水放在桌子上,不容置疑地说。
“我不去。”他垂着头,用手指捏着一个荸荠在眼前晃动,认真地看着。
“哟,你不去,以后靠什么吃饭呀?”妻子红色的高跟鞋鞋尖敲着地板,扬起下巴问他。
微弱的节奏像猫挠,又像鸽子哨,他有点心虚。
“人家又没通知我去,又有人在那儿,我去个什么劲儿啊。”他悻悻地回答,声音不大。
“那要是明天不通知,以后不通知,你干什么呀?天天在家做荸荠羊汤?”妻子抬高了声音,故意激怒他。
“不是羊汤,是鸭汤。羊汤做了味儿不好。”他不愠不火。
“好好,爱什么什么!今儿你必须去!这是你的活儿,下刀子你也得去!不干这个干什么呀?啊,你还会干什么呀?”闪电一般的声音响起来。
“我、我还能写稿子嘛。现在不是流行把自己拍电影啊,唱歌啊,当主持人的经验写成书吗,也能卖好些钱呢。”他憨厚的鼻翼上渗出点点汗珠,又浓又黑的眉毛往下沉了两沉,“我年轻的时候还给报纸投过稿,发表过诗呢......”
“那您可真是屈才了呢。真不好意思委屈着您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报纸那玩意儿还行得通吗?写文章,写文章,哪回你不是坐床上看一会儿书就着了?那呼噜声能震死我,还当自己文艺小青年呐?也不瞧瞧自己都一把岁数了!儿子都该上高中了,你还有脸写个小情书投给报纸啊?也不嫌脸红!”
他叹了一口气,把荸荠放在盘子里,双手放在膝盖上,“乐队总是结束得晚,这跟看书没关系。”
妻子弯着腰,把热水盆儿端在他面前,水正冒着层层热气,还漂了些许油花,被电棒一照,竟然有微小的环状几色光斑出现。
“那我走了。”他扭头望着空落落的客厅,挤在一起的小眼里有些亮光,不多的头发支棱起来,像一盘蚊香。“快去吧。吃了饭再回来。”妻子的声音在厨房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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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本,好,拿好。哎,这个要吗,不是挺有名?行,也买了,放好。”
“够了吧,妈?都推不动了。”男孩吃力地推着购物车,小声地说。
“下个月你不是有区朗诵比赛吗?这么好的机会可别浪费了啊。那儿的评委好几个都是一中的老师呢,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以后你能去那儿机会就大点。”
“可是这么多我也看不完啊,白浪费钱。你不是说,要节俭过日子嘛......”
“哎哎,怎么说话呢。怎么就不节俭了,啊?那节目组不还到咱们家采像吗?你那书架能看吗?都是漫画!这些书你留着以后慢慢看,摆起来也撑撑门面嘛。多大的人了,这点事儿还得妈给你操心。”
男孩子低下头不说话,缓缓跟在容光焕发的母亲身后。
“哎,这是不是那天你说的那本?”母亲拿起《月亮和六便士》给儿子,“这本要不要?我倒是没听过这名。”
“要。”男孩子有些脸红,他把这本书放在不高的那摞书上。这是思雨推荐给他的。那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清瘦女孩子,和他一样钢琴过了十级,她爸爸妈妈都是医生。
母亲看着儿子欣慰地笑了。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得意。
“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听演讲技巧讲座吗?在少年宫,你看是你骑车过去还是让你爸......”
“我自己去就行。”男孩子用书挡住脸,并不看他的母亲。
“还是你爸送你吧,他正好也想去那儿瞅瞅呢。路上车多,你骑车也不安全。”母亲说完,就把门带上了。
男孩猛地坐起来,发现门已经关上了,只有一盏泛黄的灯陪伴着他。新书棱角闪着寒光,他想起思雨笑起来牙齿很白。
明天约好一起去参加急救学习呢,本以为可以逃过讲座的。
他烦躁地把书甩到桌子上,抱着被子昏沉睡去。
母亲静静坐在椅子上,注视着抽屉里的白手套,它像一个象征纯洁的精灵。
它伸伸懒腰从抽屉里蹦出来,越过窗玻璃,轻快地纵身一跃,化成皎洁的月光,照在拿出钥匙要开门的男人疲惫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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