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外公尚未平反,母亲作为受牵连的子女,公职尚未恢复,继续在农村劳动。那时的父亲远在另一个城市,也庇护不了他的妻子儿女。
我们常受个别痛恨知识分子的村民的欺负。以至于在县城读书的二哥,才十六岁竟然自己偷偷找了个戏校去学武,他要学会武艺回家揍扁那些欺负我们的人。
一个月后妈妈知道了,哭着去把二哥拉回了教室,告诉他只有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才能彻底地走回城市。
村儿里只有比我大八岁姐姐和母亲相偎相依,姐姐性格柔和,遇事儿就哭,让欺负我们的孩子更高兴。人儿小我就选择武装到牙齿,站在姐身边大声地和他们吵架,没词了别人一张嘴,我就乱喊乱叫,扰得人家说不成话。用母亲的话说是输人不输阵。
吵不赢就砸,我有法宝,口袋里常年放满二哥用胶泥给我团好的小干泥球,我瞄得准,绕到欺负我的大孩子背后,砸他们的脑袋,砸了就跑,还不忘喊着“谁谁谁又打我啦”之类的话,一路狂奔到大人多的地方寻求庇护。
母亲说每年出花生的季节,她和姐姐负责出花生,我也被征用,腿刚比高个儿的花生高一点儿,就不停地沿着花生地块的两侧边界来回跑,以防两边的邻居越界出我家的花生。
分那块花生地时我家地运不好,左边是村子里恨不得蚊子腿上刮脂油,最爱占小便宜的一家,右边是最痛恨一切知识和正义的一家。他们两家每年都为各种纷争和村里人打架。
地块儿很长,我小,吭哧吭哧地跑,也不快。在左边驱逐“外敌”的同时,发现右边又被侵略。我一天下来,嗓子都喊哑,经常让我的狗驮着我。母女三人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竭,气得肚子鼓鼓,
气极了的我会发狠地在邻居家疏忽的时候,冲过去提一两株籽儿多的花生回自己家。他们见了高声喝喊一声骂两句,我哇哇大叫着回应。
母亲从不让我去讨回自己家的花生,只是让她自己出花生的动作快些,更快些。家里平时没有男丁,发生口角肯定吃亏。
有一天,最痛恨知识分子的那家来了几个八杆子够得着的工人阶级的亲戚,他们一溜地都在两家地边上蹲着出花生,确切地说:是越过扯好的麻绳分界线出我家的花生。我看住这个看不着那个,跑得气喘吁吁,大喊大叫,轮流制止他们。
我越急他们越乐。逗猴似的,喊着我的名字让我看着他们用小铁铲出我家的花生,我跑过去时,花生已经躺在他们那边的地块儿上,母亲说她一边加快速度出花生一边喊我回去,也许那被看成了懦弱,终于,那边一个人干脆跨过麻绳,蹲在我家地里薅花生了,母亲也是怒了。
母亲请他回到绳子的另一边时,他一把就把母亲推了个跟头。还作势要踢。
我就冲过去用头撞他。他踢翻了我,母亲大喊着姐姐让她护住我。
也就三言两语间吧,他们的人全部跑过来,母亲被按在地上,他们拳打脚踢,其中一个胖女人,还坐在母亲身上让母亲爬不起来反抗不得,她骂着揪着母亲的头发,用指甲挖母亲的脸。
我凑不上去解救母亲,急得跳脚,抓起小铁铲就要上去,姐姐哭着喊着来人啊还不忘妈妈的交待紧紧拉住我。挣脱不开姐姐的手,干脆咬了姐姐一口,她吃痛松手,而我挣脱掉了姐姐拽着的手,拿着铲子冲过去,劈头就砸向那个对母亲挥拳相向的胖女人。三岁多的孩子按说没劲儿,那一下,按现在的话说,应该是使出了洪荒之力吧!那个胖女人应声而倒,晕了。
她晕了,周围出花生的人家也都围拢来了,指责他们,还有人告诉他们外公虽是有名儿的右派,但母亲家族不是覆灭似的全倒,让他们收敛些。
当天晚上外婆就带着舅舅们来了,看到母亲惨烈的样子,舅舅们急红了眼,找不到打母亲的人,就把那家总是欺负我们的大儿子胖揍了一顿,以暴制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事情反而平静了。
外婆留下照顾妈妈,妈妈的头皮都被拽掉了好几块儿,脸上也是血迹斑斑。她帮妈妈清洗伤口,做饭。一切都停当了,母亲说,她们发现我找不到了。
于是,村子里的人们又满村子地喊着,叫着,到处找我,而我在一间快塌了的老屋的墙缝里闭着眼睛,就是不开口。
母亲搂着我嚎啕大哭,外婆说我肯定是人儿小被惊着魂儿了,马不停蹄地,外婆和母亲又去村头烧了点儿纸,拉着我给我叫魂儿。
母亲每每讲到此,都是双目泛红,连嘴唇都轻轻颤抖。
母亲说我终于哇地大哭出声时,她眼前一黑,晕过去了。再醒来就听我一直说:“妈,我打死人了,他们说要打死我,我活不成了。”
母亲说,她搂着瑟瑟发抖,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上衣,光着小脊梁的我,心都碎了。衣服是他们扯我,要把拉我回他们家收拾时,我拼命挣脱被拽掉的。
每次听母亲讲到这里,和母亲的伤怀不同,我很囧。英明神武如我,打就打了,怎么会被吓那么怂?
母亲说:“你才多大?满打满算没有五岁。也都怨我,不会吵架,不然你也不会被吓着,后来好长时间你都不敢一个人呆着,也不出去玩儿。”
每次聊到此处,我就转换话题,从姐姐的表现入手找回场子:“俺姐欺负我厉害,窝里横,咋对外人那么面啊?妈”
“你姐小时候是你哥他们护着长大的,你二哥,是学校大队长,你俩表哥还有表姐,都是学校干部,谁欺负她,都是你哥替她打了人再背着她跑,你俩表哥拦着不让人家追。你姐小时候骂人都不会。但是你姐有阴招招呼欺负咱的人。”母亲谈到这些才会淡淡地笑。
拉回遥远的思绪,辱人者才该受惩。受辱人子女该报仇。
有的仇恨,可以一笑泯之,有的仇恨,刻入骨髓。
子不复仇,非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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