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非主题写作之“热”。
自称公交车迷的闲人们埋伏在各个站点,准备抓拍城市里最新型号的一款公交车。这些有着教徒式狂热行为的车迷像蝗虫般聚集在路边,当公交车追赶着早高峰的步伐抵达站台时,车迷们便一拥而上,随后咔擦咔擦的快门声包围了公交车。他们对待这台冷冰冰、不时吞吐着难闻尾气的庞然大物,如同秃鹫在草原上分食尸体一样兴奋。一小部分极端车迷还会不厌其烦地反复乘坐公交,他们野蛮地抢占座位,目光打量着车内的一切,不时发出咯咯的怪笑。
公交司机巍子就怀疑他的车混进了这样的极端分子。有好几次,当他开过附属医院站时,从那些排队登上公交的乘客木然的表情中,他捕捉到一种异样的兴奋。是什么人会对这辆颠簸、拥挤的公交感到痴迷呢?毫无疑问,是每个司机都害怕的公交车迷。巍子无法理解这个群体存在的意义,他们大概是过于清闲,脑筋又出了点毛病,才会对城市里司空见惯的公交车产生兴趣。在巍子看来,公交车——他每天工作的牢笼似的长方体空间——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如果说刚开上公交那几年,他在谨慎遵照固定路线行车时,尚能从这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找到一点稳定感,并由此告慰自己这份工作的悠闲,那么现在,当年轻的巍子变成中年巍子,那副油腻腻、脏兮兮的巨大方向盘就如同加在身上的镣铐,让他每天都感到厌倦与压抑。巍子开的是九十五路公交车,十年前它是城市里编号最大的一路,那时市区还未膨胀到今天这样夸张的地步,公交路线有一半是经过郊区的,车窗外随处都能见到废弃的农田与池塘,工厂排放的浓烟缓慢、凝滞地降落,最后附着在路边灰突突的水坑里。十年间,巍子眼看着工厂被拆除,农田被夷平,无名水坑变成健身公园,这条路线从郊区线变成市区线,他的心情也像变幻的景物,在城市的扩张中越来越陌生了。如今最新的线路编号去到了三位数,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公交路线犹如伴随城市膨胀而不断向四周延伸的神经网络,不仅乘客们感到头疼,就连巍子这样的司机,也在与这张大网打交道的年月里变得晕乎乎的。他真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认为公交车是多么神奇的玩意儿,难道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吗?可是如今乡下人也开起了轿车,他们在乡间公路上飙车时,会不会想到在远隔千里的城市中,人们只能像挤成一簇的金针菇,在狭窄、颠簸的公交车里奋力稳定摇晃的身体?
夏天到来以后,城市里热起来了,巨大的玻璃幕墙将日光反射到马路上,升腾的热气汇聚在各个十字路口,形成一片片隐形的沙漠。等候在站牌下的乘客们被热气烘得焦躁,当公交到站停稳后,他们便争先涌上公交,在车内空调凉风的吹拂下擦拭汗水。怎么会这样热!巍子听见乘客们大声抱怨。这是没办法的,车内有空调还算好,商场和写字楼内也常年开着空调,只是暴露在日光下的街道,那些行走在隐形沙漠里的路人,他们已竭力将穿着调整得清凉,还是被极端的高温榨干了水分。巍子在后视镜中看见一个瘦弱的青年将短袖卷起来拉到腋下,他白皙的肚皮上密布汗珠,仿佛刚从泳池爬上岸来。车内的乘客默许了这一行为,他们也纷纷解开衣扣,用自己的办法拼命扇着风。巍子把空调又调低了两度,这样车内才彻底凉快下来,外面的水汽遇冷,在车窗上凝结成厚重的水珠,往外眺望只看见摩天大楼朦胧的身影。巍子向着终点站一路疾驰,每到一个站点,都有被热得喘不上气的乘客鱼贯而入,同时不得不下车的乘客脸上也露出苦闷:怎么这样快就到站了,外面可没有车内凉快啊!随着终点临近,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巍子的心情也活跃起来。到了终点站,他拥有半小时的午饭时间,可以离开驾驶座抽根烟,或者嚼一颗槟榔解解乏,不知道同事给他准备了什么盒饭?但愿不要有上次的鸡肉了,那些碎得像渣滓的骨头上根本没多少肉,一份盒饭就这么个肉菜,为什么做盒饭的就不舍得给他吃真正的鸡肉呢?吃不到肉,巍子就不能补充蛋白质,他在车里饿得浑身发软,踩刹车也变得有气无力的,整车人的性命可全掌握在他的手里呀。巍子又听见了肚皮咕咕的叫声,他想起来早上送女儿去上学时,她在下车前把一颗煮鸡蛋塞进了他的口袋,可是乘客们焦急的神色像一道道催命符,他只顾着踩油门和打方向盘,根本没空吃掉那颗鸡蛋。现在终点就要到了,胸前口袋里圆滚滚的鸡蛋伴随着心脏不停跳动,他是多么想找个机会吃掉鸡蛋呀。
公交司机巍子把车停好,等待最后几名乘客懒洋洋地从后门下车。他已经看见同事拎着盒饭在招手了,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下车去。可是他的目光习惯性扫过后视镜,发现一个歪着头睡觉的乘客还缩在后排,他把身体蜷成一团,又躲在角落里,不注意看还真发现不了。巍子有点生气地向那名乘客走去,脑海里浮现出斥责乘客的场景,在那个情境里,巍子畅快地将这个懒鬼骂哭,好像把自己郁闷的心气也一并倾倒了出来。可是最终他还是和颜悦色地站在那名乘客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巍子注意到他的脸紧贴着车窗,同时一串涎液从嘴角垂到了地上,另外,他睡得很香,脸上还挂着笑容。
“醒一醒,老兄,”巍子轻声说道,“已经到终点站了。”
那人蓦然惊醒,迅速擦了擦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疑惧。“真是抱歉啊,不小心坐过了站,”那人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一定是师傅的技术好,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我才会舒舒服服地睡着……”
巍子快要被他逗笑了。这人该有多粗心啊,在这座弥漫着紧张气息的城市,所有人都争分夺秒地工作,他居然会因为贪睡而错过下车。看他的打扮,也不像什么游客或者闲人,就一普通上班族,每月为工资发愁的那种,这样大意也太不应该了。巍子笑着对他说:“那只好请你稍等一会儿,坐下一辆公交回去了。”
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好的,我待会原路返回。”
巍子很快就把他给忘了。一个原因是他长得实在没特点,脸型是很常见的国字脸,头发既不秃也不长,身材偏瘦,穿类似推销员的黑色制服。更重要的原因是,巍子已经饿得脚下发软了,他的同事们正在争抢几份盒饭,他们很精明地先打开饭盒,如果肉菜是没多少肉的鸡和蒸鱼,就把盒饭放回去,重新寻找有足量肉菜的一份。在这种时候没人会给他留下好吃的饭菜,他只能嗦一嗦鸡骨头上沾着的葱姜,指望用这些油腻的调料下饭。巍子奔向放盒饭的地方,在同事们挑剩下的饭菜中选到一份有炒肉的盒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还不忘把女儿塞给自己的鸡蛋拿出来剥皮吃掉,这只鸡蛋本该给女儿补充营养的,现在学校的食堂很难吃,饭菜既不健康,也没什么营养,小孩子吃这些垃圾食物会影响发育的。
巍子一边吃饭,一边听同事们闲聊。公司引进的新型号公交车,据说更环保更快速,如果替换城市里所有老型号公交,排放的污染物会下降百分之三十。这是一个正向的反馈机制,排放的尾气越少,城市热岛效应就越微弱,气温也不会那样高了。巍子不明白什么是热岛效应,这个专业名词搞得他一头雾水,但能从字面意思联系到一些现象:城市最繁忙的路段往往比其他地方更炎热。难道那些地方是一座座隐形的岛屿吗?难怪从某些站点上车的乘客会汗流浃背,他们的短袖都被汗水浸湿了,而其他站点的乘客则没有这样狼狈。巍子觉得这个原理还是让科学家来解释更好,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嘛!他倒想把女儿培养成一位科学家,今后在电视上看见女儿身穿白大褂操控一堆仪器,或者出现在电视台采访节目上,对着市民们侃侃而谈,那时他该有多么自豪啊!可事实是,女儿的成绩一向很糟糕,尤其是数学,她连小学数学都弄不明白,今后怎么当科学家呢?巍子想着想着,烦心事一齐涌上心头,他感到在这个酷热的夏日,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午饭吃完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巍子要赶在发车时刻到来之前让自己醒醒脑,他反复咀嚼一颗槟榔,那些粗糙的纤维划过口腔,给燥热得快要烧起来的身体带来一丝清凉。这个夏天出奇地热,午休的司机们在阴凉处席地躺下,互相用塑料扇子扇着风,他们唯一的电风扇坏掉了,阳光把背阴处也烘得滚烫,司机们有气无力地躺着,从远处看去仿佛摊开晾晒的一堆腌鱼。九十五路公交车开走一辆,快要到巍子出车了,他登上驾驶座,几个早到的乘客在座椅上刷着手机,空调吹出的冷风笼罩在车内,巍子差点打了个喷嚏。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那位奇怪的乘客。他依然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脑袋贴着窗,紧闭双眼。巍子觉得这人大概是脑筋出了毛病,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赖在车上!当时不是承诺过要搭下一班车返回的吗?他愤怒地走向那人,摇了摇他沓着的肩。那人立刻就醒了,脸上既迷茫又惊愕,有一阵子,他张大嘴巴,好像要大声辩解什么。巍子注意到他的眼角还沾着一坨眼屎。“你怎么又在这!”巍子咬着牙说,“该不会又睡着了吧!”
那人急得快要哭出来,他惊慌地说:“不是我的错啊,我就去上了个厕所,再回来时上一班车已经开走了。”
巍子感到无可奈何。这样迷糊的乘客在城市里真是少见!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奇怪的家伙会不会就是公交车迷?那群怪人,把公交车当作什么圣物一样崇拜,只要看见他们带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埋伏在站牌附近,公交司机们就不寒而栗。他早听说有些司机遇见过极端分子,那些痴痴傻笑的公交车迷,最喜欢在车上手舞足蹈,把乘客都给吓跑了。眼前这怪人会不会就是极端分子?他赖在车上一定是有什么目的,说不定等车开到繁忙的路段,车上的乘客多起来,他就开始大吼大叫,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巍子知道他不能丢掉这份工作,开公交车虽然无聊,但城市里没有哪份工作比它更适合自己了。十年前巍子从父亲老巍那继承下这只饭碗,他日复一日地在城市里奔跑,这辆公交带给他一个家庭和一套公寓,他还要依靠这份职业供养家庭和偿还房贷。要是丢掉工作,房贷还不上,他们一家就没地可住了。流落街头!巍子一想到这种下场就害怕得发抖。城市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像房子这样给人带来安全感呢?那可是他自己的房子呀!
“我不会捣乱的,”那人或许是看出了巍子的疑惧,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我就待在座位上,等到了站就下车。这次我不会再坐过站了。”
巍子心事重重地开着车。他很久没这样害怕过了,脑袋里各种荒诞离奇的想法接踵而至,这些念头干扰了他的手脚,公交车速度时快时慢,并且比往常颠簸得厉害。几位老乘客很快察觉到异常,纷纷向他表示担忧:“巍子师傅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巍子师傅平时不像这样开车的!”“振作起来啊,巍子师傅!”
巍子被这些叽叽喳喳的话语吵得昏了头。他更加慌乱地握着方向盘,甚至几乎错过了一个站点。等候许久的乘客在上车时用愤怒的眼神一遍遍拷问着他:你到底怎么啦?还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巍子只能羞愧地低下头,要是那个怪人没缠上自己该多好啊。想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后视镜,怪人倒是睁着眼,也没像预料中那样捣乱,只是安静地坐着,身子一动不动的,像街头扮演雕塑的行为艺术家。
等过了海天公园站,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多,人们拥挤在狭窄的过道,后视镜里只看见乌泱泱的一片人头,巍子估计那人已经混在下车的乘客中间,在某个站点消失了。这个迷糊的家伙,他在公交车上错过了多少时间?他会不会因为无故旷工被公司开除?巍子的不安并未随着那怪人的下车而得到缓解(更何况他可能根本没下车),他觉得车内不知什么时候热起来了,好像那些拼命往车上挤的乘客都浑身散发着热气,他们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也让空气变得混浊起来了,有好一阵子车内都是又臭又闷的,人们竭力呼吸着越来越脏的空气,每个人都一副热得虚脱的样子。巍子快要被这混乱的场景弄晕了,困意潮水似地袭来,反射着刺眼日光的灰白色马路加剧了他的困倦。
“热啊热。”车上有人痛苦地呼喊。
什么声音?巍子疑惑地瞟了一眼后视镜,可是并没有谁愿意为这不合时宜的呻吟负责,人们秉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各自低头刷着手机。有几个背书包的青年戴上了耳机,老年人专座上木然的老头老太们紧闭双眼,怀抱婴儿的女人低声对着她的孩子耳语。会不会是错觉呢?巍子知道在这辆公交车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尤其是炎热的午后,人们好像被毒辣的太阳搞得精神错乱了。他在心里盘算着等那些站在过道的乘客下车,视野重新空旷起来,就再看一眼那个怪人。要是他还没下车,并且一直跟到起点站,就动用武力将他驱逐下去。巍子知道自己的体格还算健壮,早些年也练过几招散打,完全可以像拎小鸡那样把他丢出去,要是他去投诉去告状,那就好好打一场官司!有什么可怕的呢,对付那种变态,你越是讲道理,他就越得寸进尺。巍子又觉得精神抖擞了,原本软绵绵的双手打方向盘时重新变得有力,蹬踏油门和刹车的动作也顺畅起来。老乘客们感到公交不那么摇晃了,他们发出欣喜的赞叹:“巍子师傅又回来了!”“这才是我们熟悉的巍子师傅啊!”
巍子把车开得又快又稳,九十五路公交开过六龙湖站、邮政大厦站、附属医院站、创新科技园站、鸭川村站、建材市场站,逐渐远离了市区。等那些抓住吊环站立的乘客下车,后视镜又能看到车内全貌了,巍子心惊胆战地扫了一眼,后排座位只坐着两个老得不像样的老头,哪里有什么怪人的身影。巍子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空调吹出的风重新凉快了起来,他想,没有哪里比公交车上更惬意的了!这样炎热的天气,待在公交车上悠闲地转转方向盘,简直就是仙境啊。他的脑海中刹那间闪过那怪人的身影,这个倒霉蛋因为贪睡误了时间,他的老板要怎样责罚他呢?不过这已经与自己无关了,不管怪人再怎样奇怪,只要他不是那种喜欢捣乱的极端车迷就好。巍子就这样一边窃喜一边畅想着,他是从未热爱过这辆火柴盒形状的冷酷机器啊!
九十五路公交的始发站在郊区一家屠宰场隔壁,巍子哼着小曲把车停好,在下一班车出发之前,他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巍子不打算下车活动了,他上完厕所就缩回驾驶座,外面那样酷热,哪是人待的地方!空荡荡的公交车上只有巍子一个人,他靠着椅背,将两只脚高高搭起,在新的乘客上车前,这个惬意的姿势还能维持许久。然而这时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热啊热!热死人了!”巍子惊骇地从座椅上弹起,循声望向后排,座椅都是空的,窗玻璃蒙上了厚重的水汽,所以阳光照射进来显得有些迷离。巍子强忍住战栗一步步摸向后排,他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坚强啊巍子!可双腿还是止不住地打转,那些平日里紧绷的肌肉,此刻却耻辱地软化、堕落,成为将他拖拽下地的漩涡。当终于在角落看到那怪人蜷着身体酣睡时,巍子几乎要休克了。怪人躲藏的角度很好,又弯腰把身子缩成一团,有前排座椅遮挡,从后视镜里是看不到的,就算站起来观察,也很难轻易找到。可想而知,怪人就这样跟了他一路,什么贪睡错过了站,什么上厕所错过了公交,完全是随口编造的谎言,他从一开始就精心预谋了这个计划。如今他的阴谋实现了,他在巍子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以无异于犯罪的形式绑架了这辆公交车。不对,是抢劫,是侵占!这个无赖盯上的是巍子所驾驶的公交车,巍子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容忍这样卑劣的行径的,他要捍卫身为一名公交司机的荣誉,即使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真是抱歉啊,我又在车上睡着了。”怪人这时装作醒来的样子,故作懊悔地向巍子解释。
“你的诡计已经不灵了!”巍子一把揪住怪人的衣领,“你根本不是什么上班族,你走上公交不是为了去往哪里,你是一个伪乘客。”
“相信我啊,巍子师傅!”怪人露出诡异的笑容,“我真的很喜欢你驾驶的技术呢。”
“别装蒜了,你缠上这辆公交根本是另有所图。”
“好吧,我招,我招。”
怪人首先向他讲述了一个梦境。这个梦产生的条件是公交车上时刻吹出冷风的空调。正是在这凉爽的环境下,怪人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置身于城市被烈日炙烤的街道,路边高耸的摩天大楼虽然遮挡住太阳,但那些巨大的玻璃幕墙还是将日光尽数反射到了马路上。怪人在梦里感到酷热难耐,因此他说起了梦话。
“热啊热。这就是你刚才听到的。”怪人解释道。
抱着“我倒想听听你还能怎样狡辩”的想法,巍子松开了揪住怪人衣领的手。
“弗洛伊德说过,梦是对现实的投射。”怪人不卑不亢地抬起头说,“我会做这样的梦,根本原因在于,外面,现在,时时刻刻都有人被热死。”
巍子知道这个夏天的气温比往常更怪异,譬如,当他开车经过四环天桥时,原本聚集在那里的乞丐都不见了踪影,而当他往前继续开到时代广场时,那些脱得精光的乞丐全都泡在了喷泉池子里,他们一动不动地漂在水面,仿佛中毒死掉的鱼。对此,一些乘客的解释是,乞丐们或许正在练习丐帮秘传的蛤蟆功避暑。这当然只是若干反常现象的缩影。更糟糕的情况是,在城市最繁华的几处路段,经常有瘫痪在马路中央的汽车,它们好像突然间遭遇了什么意外,才被司机抛弃在酷热的马路上。当巍子的公交车与它们擦肩而过时,可以看见那些与柏油路面粘连的轮胎,已经快融化得不成样子了。
巍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怪人见状得意地继续说下去。
“我是一个户外工作者。我漫游在城市每个角落,人们叫我城市的清道夫。像这样明媚的天气,本该是我们大展拳脚的时机,但是如你所见,这气温已经能把人热死了。”
“那就回家避暑嘛!这样的天气恐怕也不用上班了!”巍子在怪人身旁坐下,这个点还没有乘客上车,许多等待发车的公交像坟场里的棺材一样静静趴着。
“我哪有家可回!”怪人生气地拍打座椅,他的身体也随着愤怒颤抖起来。“我们在白天是哪也不能去的!城市的街道就是我们唯一的容身之所了。”
“真可怜呀!”巍子在心里想。
“我努力寻找可以避暑的阴凉地方,但那些看似凉快的背阴地,实际上只是建筑投射下的虚影,在那里乘凉,会不知不觉热死的。”
“你可以去商场或者冷饮店坐一坐。”这句话一说出口,巍子便为自己行为感到惊悚:他是什么时候同情起怪人,并开始为他出谋划策的?天知道这些说辞是否可信,怪人躲藏在公交车上的阴谋可是把他吓得不轻啊!
“我一进那种地方就怕得要死。”怪人忧伤地望向窗外,“里面有空调倒是凉快,不过看守的保安随时都用恶狠狠的眼光打量我。我真害怕他们手中的电棍啊,那种闪着蓝光的武器,威力真是大极了!你要是挨上一电棍,保准能昏昏沉沉地睡上半天!”
“所以你就假装贪睡坐过站,一直躲在车上乘凉?”
怪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抱歉呀巍子师傅!我的确是睡得很沉,因为你开车的技术实在是太精妙了……”
滴滴的刷卡声响起,陆续有新的乘客登上公交,一个同事在外面大声呼喊,提醒巍子发车的时间已经到了。怪人跟在巍子后面,到刷卡处刷了一遍公交卡。“我不白坐你的车!”怪人自豪地说。
巍子现在知道那躲在后排的怪人不是什么极端车迷了。他的心情一下舒畅起来,原本沉重、僵硬的方向盘也重新有了活力,九十五路公交车在他精湛技术的驾驶下跑得又快又稳,每到一个站点,他都用很自然的微笑迎接上车的乘客。乘客们也被他的变化感染了,巍子在后视镜中看到人们脸上洋溢着满足、幸福的神色。他们在路边的烈日下该有多痛苦呀!现在他们登上公交,享受到不间断吹出凉风的空调,这种体验真是叫人庆幸呢。那种梦呓般的声音又响起来:热啊热,热死人了!巍子知道是怪人又在做梦了,他在城市里做着怎样的工作?可想而知一定是又辛苦又光荣的清洁工,是他们把城市的垃圾清扫出去,所有人都应该向他们鞠躬表示感谢。睡吧,睡吧,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休憩啊。之前困扰巍子的那些烦心事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怀念起女儿的煮鸡蛋,味道真是不错!不过,明天开始要多煮一颗鸡蛋,补充营养的步伐可不能停,只有老老实实把鸡蛋吃下肚,女儿才能变得聪明,最后才能当上科学家。她要找到城市如此酷热的原因,那时候人们就不必依靠空调度日了,每年得省下多少电费啊!巍子感觉公交车好像长出了一对翅膀,这翅膀不停扇动着,让庞大的车身腾空而起,车下形成的一股气流推动着他们快速前进,他想即使偷偷松开手休息一下,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傍晚。当他到达附属医院站时,远远看见一群神色阴鸷的青年,他们头戴黑色鸭舌帽,手中摆弄着匣子大小的玩意,汗水完全湿透了衣衫。当公交车到站停靠,乘客们排成队走上车时,他们鲁莽地拨开人群,猴子似的跳上了公交。这伙人一上车就霸占了前排所有座位。他们坏笑着,用威胁的语气逼迫几位老人让座,又伸手到处乱摸,拍拍座椅,敲敲车窗,好像这辆公交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秘境。等公交运行起来,他们用相机疯狂拍摄眼前看到的一切:闪烁的站点提示屏,清洗得一尘不染的地板,蒙上水珠犹如磨砂玻璃的车窗。起初有几位乘客表达了抗议,立刻被这伙人凶狠的目光镇住,选择噤声不言了。
“请你们收敛一点!”巍子严肃地说。
“哦?”其中一人走上前来,“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我是这辆车的司机!”巍子结结巴巴地回答。
他们愣了片刻,便哄笑起来。
“你根本不配做司机啊!”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瞧这辆车多棒,那么先进的型号,被你开成了这样!”
巍子心头一紧。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些家伙就是司机们最害怕的公交车迷。在那些流传着的耸人听闻的故事中,极端分子强行登上公交,他们破坏车载设备,顺走窗边存放的安全锤,在车上吃散发浓烈臭味的食物,有些狂热的家伙甚至殴打乘客,他们用放肆的行动来证明自己对公交车的爱,那难以理喻的行为是每一个公交司机的梦魇。
“你啊,简直是在玷污这辆车!”巍子听见他们叽叽喳喳地在耳边议论。他想鼓起勇气驳倒这些谬论,可在后视镜里看到的,是极端分子们凶恶、暴戾的面孔。他们仿佛预料到司机会反抗,所以全都聚集到驾驶座边,准备在司机转身的一刹那动手,锁住他的喉咙,或者绑缚住他的手脚。
巍子泄了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悲愤。
那些家伙更得意了,他们得寸进尺,用相机拍下乘客们惊恐的神态,公交车内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加油啊,巍子师傅!”怪人从后座站起来,奋力向前呼喊。
“勇敢一点,巍子师傅!你可是这辆车的司机啊,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的!”
怪人的鼓励让极端分子们慌乱起来。巍子稳住砰砰直跳的心脏,重新思考了眼下的局势。是呀,他是一名光荣的公交司机,那些极端分子再怎样污蔑,也不能抹杀他十年来的功绩与这份职业的神圣。要是让他们继续嚣张下去,乘客们就只能离开公交,外面那样炎热,他们失去庇护会被热死的。不能让这种悲剧发生!
巍子踩下刹车,趁极端分子们因重心不稳倾倒的间隙,他勇敢地站立起来,揪住身旁一个家伙的耳朵,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些伪公交迷,玷污这辆车的是你们才对!”
乘客们激动地鼓起了掌。
巍子乘胜追击,揪住那家伙的耳朵走到车门边,用力一脚将他踢下了车。“全都滚下去吧,败类们!”
其他极端分子见识到巍子的决心,像战败的野狗般夹着尾巴逃跑了。他们在一片斥责声中灰溜溜地下车,巍子骄傲地关上车门,发动公交继续向着前方奔驰。乘客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他们相拥而泣,为成功保卫公交而感到自豪。“好样的,巍子师傅!”“巍子师傅是世界上最好的司机!”“我们所有人都爱着巍子师傅!”这些夸赞让巍子因紧张而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他像往常那样流畅地驾驶着这辆庞然大物,在后视镜里他看到了怪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巍子知道,在抵达下一个站点之前,乘客们还能安坐在宽敞的公交里,竭力躲避外面那恐怖的高温,同时畅想着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至于他自己,在女儿放学登上这辆公交以后,要安安稳稳地将她护送到家,等下了夜班,他再回到那套只有五十平米的公寓,那时妻子已经做好了夜宵,他们一家三口依偎在电视机前,看着搞笑明星的表演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在结束一天的疲惫之后安然入睡,那套狭窄的房子总是能让他在城市里得到宽慰。他要让女儿明白自己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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