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早晨,窗前的那两株木槿花总是醒得比我还要早。每天起了床,拉开窗帘,就看到它们挂了满树的花朵对我微笑。花朵是紫色的,呈小钟型,花瓣只有一层,单薄而坚定地守护着里面的花托。我总是看着看着就痴了过去,好久回不过神。
小时候就很爱花,爷爷特意为了买了许多花种和花苗,种满了我们家的后院--月季、芍药、牡丹、茉莉、一串红......爷爷仍觉得不够,又从邻居家移了两株木槿栽在我窗前的两侧。“开了花,你一打开窗子就能看到。而且它们长得高,等夏天到了就可以为你遮住骄阳。”从此我常常梦到木槿在夏季里疯长,而我在木槿花下闭着眼睛听鸟儿唱歌,睁开眼,就看到了铺满我全身的花瓣。
第二天春天,木槿长了茂密的叶子,却没有长高,到了初夏也没有要开花的意思。年幼的我不晓得它们长高是需要时间的,开花也需要时间的,自然是心急得不行。爷爷总抱过我,“不要再等它们了,来,爷爷给你讲故事。”那年,爷爷用他的故事赶走了我一个又一个失落的夏日。我现在仍感激爷爷,他教会了我任何时候都不要将精力消耗在等待上,而应该试着将目光转到别处来愉悦自己。这样等待才不至太苦,才不至虚掷光阴。
大概是到了第三年,在我已忘记了去等待的时候,一个夏日的早晨,我拉开窗帘就看到了一树紫色的花朵。顿时,心头的喜悦被顶得老高。正要唤爷爷来看,却猛然发现爷爷正在木槿树下用一种比我的还要欣喜的眼神望着那一树繁花。原来,爷爷一直在内心悄悄地焦灼地等待。
开花的时节,爷爷总是起床特别早,天刚亮就开始为那些花儿剪枝、浇水,还戴了老花镜去瞅花枝上有没有虫子。奶奶说,爷爷这大半辈子性情木讷,可是现在却将花儿侍弄得那样好。我的眼眶热了,肯定是因为我爱花吧,或者爷爷将花儿当做了我,所以他爱它们,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细致与温柔,将它们悉心呵护。
而我却比花还要脆弱。原本兵荒马乱的青春,根本经不起幻灭。多年后的今天,我根本已经忘了那年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却足以令彼时的我,陷入空前的绝望。那阵子我傻了一样,整天整天不说话,每天反锁了门,拉了窗帘将自己封闭起来。爷爷虽不明白我的心事,但大概也能猜到我正走着人生必走不可的弯路。他无计可施,只能一次又一次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唤我去吃饭。我却在房间久久沉闷着,不作声。终于,爷爷再也耐不住了,一个夏日的午后他对着我的窗户哽咽起来:“孩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求你打开窗户,让爷爷看你一眼......”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 就看到了木槿树下捧着蛋炒饭的爷爷。当时木槿枝叶正繁茂,花儿正盛放,它们愈加衬托了爷爷的苍老与憔悴。霎时我的心被揪得生疼,连忙打开门,和着泪将饭一口口咽下去。后来奶奶告诉我,我绝食那几日,爷爷也没吃得下任何东西。那晚我对着凋落一地的木槿花再次泣不成声。我在心里对爷爷承诺,等到明天早上木槿花开时,我一定要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原来,试着坚强,其实也很简单。我总是想到木槿花,想到自己曾一片一片将花瓣摘掉,可是只要花托还在,它仍能生长出新的花蕊。我想我也一样啊,只要心还是鲜活的,那么我的生命将永值春光,会有美丽的夏季等着我去享受。
当我终于懂事,爷爷却因为一次意外病倒了。每当我坐在床头与他聊天,他总喃喃问我:“窗前的木槿长高了吧?可以为你遮住太阳了吧?”
深秋到了,院子里许多花都纷纷凋零,那两株高大的木槿树也更显萧条。我于是默默祈盼春天快些来,祈盼爷爷快些康复。我盼着到了来年,和爷爷一起护花。可是,盼望的时节到了,爷爷却仍在病榻上久卧,全家人的心思都用在了照顾爷爷上,再也没有人理会那些花了。它们终究也没有再开,连枝叶都很稀落,除了那两株木槿。那两株木槿树顽强地生长着,枝繁叶茂。我知道,到了初夏,它们一定会挂满了花朵。
爷爷却常常内疚,“孩子,院子里只剩木槿了吧?爷爷不能再为你养花了。”“只要您健健康康就好。”我悄悄忍下眼泪。花儿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祈求一个又一个来年,能依偎在爷爷身旁。哪怕满院寂寥,只要有爷爷在,爷爷的笑声,仍可以将这个乐园装点得春意盎然。
然而生老病死是最残忍的轮回。死亡是爷爷走进的另一扇门,我在门外,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爷爷走后,我将那些花盆收了起来,看到那些月季,那些芍药,那些茉莉,我怕我会流泪。
一场场离别,会教人飞快长大。生命的钟摆无法停止,我渐渐学会直面诸多无奈。在爷爷走后多年仍不敢养花的我,渐渐学会用花朵将生命点缀。
渐渐重新爱上许多花。却最爱木槿,到了夏季就绿压压地靠着我的窗子倾过来,为怕热的我遮住了骄阳。它的枝头总是挂满了紫色的花朵,呈小钟型,花瓣只有一层,单薄而坚定地守护着里面的花托。跟多年前爷爷为我种下的那两株,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我总是对着它们望得痴了过去,好久,好久,回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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