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数

命    数

云绛努力想着过去百年在这附近的皇室贵胄，帝王是断然没有的，若说唯一的可能，好像也就是个王爷，生活奢靡，没什么功绩，因此也没什么人记着。

壹

“……这宫殿庙宇、园林寺庙，每朝每代的建筑方式都不尽相同，你们呀，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了，一个呢，不开窍，一个呢，又是女娃，可惜了我这一身的本事，无人传送啦……”

屋子里，喝酒的老头儿两眼望天，絮絮叨叨念着那些陈词滥调。屋外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在井旁洗着衣裳，一个在窑前烧制着泥巴，二人面如常色，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抱怨”。

“小风啊……嗝……你这吻兽烧得仔细些，别让那些人天天过来找我……”

屋里说话这老头儿是镇上颇为有名的工匠，虽与那通天晓地的玄宗祖师爷姬长信同名，人却没那么好的命数。

他有名并非是手艺多么出众，而是这镇子上也没什么旁人指望，虽年纪一把胡子拉碴，细看五官推算其年轻时应该算得上丰神俊朗，只是这人太过洒脱，活了大半辈子没个妻儿，只收了这么两个徒弟，去哪做工都带着。

“师父连螭吻与蒲牢都分不清，还好意思说……”女子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奈何姬长信别的时候耳朵不好使，有人骂他时却比什么都灵。

“云儿，说什么呐？你师父我可是师承玄宗祖师爷，与鬼王拜过把子，王城内太和门底下的汉白玉石须弥……”

“是你爷爷……不，是我祖师爷爷一锤一锤嵌进去的……”云绛忍不住替他说出后半句。

“哎……”

一旁烧泥巴的小风“咯咯”直笑，三人正闹着，一老汉从外面进来，就着云绛洗衣服的水抹了把脸，对着姬长信说:“长信啊快别喝了！陈六找你做工了！”

姬长信抬起眼睛，陈六可是这镇上土财主陈德宝家的腿子，这些年房子地也置办了不少，如今又是作甚？

“对了，昨日回来我忘了说，”云绛擦干了手:“临县新上任的县令是陈德宝侄儿的表哥，他初到临县自然要选处宅子，临县没有现成的，便想让你走一遭。”

“那银子……”

“陈德宝出面，怎么能少得了你，快走吧！”老汉催促着夺下姬长信的酒壶，姬长信一把拦住他，挑了眉毛正色说:“哎——少了这个可不行！”

贰

“你这小子，真是不会享福，烧完了泥巴在屋里歇歇不好么，何必还巴巴儿跟来。”

云绛驱赶着乌压压的蚊虫，数落着跟在一旁的小风，他这肩上扛的手里挑的，也不管能不能用得上，姬长信一概叫他拎着，也就是这傻小子实诚，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小风把工具往肩上扶了扶，喘着粗气害羞地说着:“……我想多攒点儿钱，以后好……娶媳妇儿。”

云绛听了一乐，凑近了些小声说：“你操什么心，等那姬老头子归仙了，那房子都是你的！”

听云绛这一说，小风立刻吓得憋红了脸：“嘘——”，他瞥了一眼前面的师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个男孩子，怎么能让师姐住到别处，那屋子当然是给师姐……”他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道:“我不是盼着师父死，我就是……就是说说……”

姬长信在前面打了个喷嚏，大约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勾了勾手示意她二人过去听着。

“这盖房子选地方讲究可是颇深，所谓‘山水宝地’那必得要前宽阔后有靠，你看那明太祖朱元璋在应天定都都是有用意的，那地界儿简直就是龙脉之地！”

“最后还不是迁至了京城……”

云绛懒懒地嘟哝，惹得姬长信深深地白了她一眼。陈六倒是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姬长信有些受用，兴致不减分毫地继续介绍:“咱们选的这个地方呀……”

小风仔细听着，云绛实在无趣，打了个哈欠拍拍他说:“你无需那样仔细，他说得话你随便听听就好，改日我给你本《疑龙经》，通篇背下来，你比他厉害。”

小风被云绛说得云里雾里，还不得就里，就听云绛一脸顽皮地问他：“你这么早就想着银子的事，莫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小风脸一红:“其实也没有……就是万伯的幺女，时常走动些而已……”

万伯是今日来唤姬长信的那老伯，二人走动频繁，云绛早该想到这事。

“你存了多少银子，师姐帮你想想办法。”

“八字还没一撇呢，师姐就别拿小风说笑了。”

“这怎么是说笑呢，我……”

“云绛——”姬长信实在忍不了她在一旁不学无术还叽叽喳喳，点了她的名字叫到跟前说道：“方才我讲到了布局，你来说，何为极佳？”

“坐北朝南，东西对称，向阳防风，天人合一。”

“具体呢？”

“这处做门，进了大门左拐右手边设中门，进了中门则为庭院，左右两旁各设东西厢房，正对正房后罩房，四周围以高墙，院内金桂玉兰皆可，寓意金玉满堂，您看可好？”

“云绛师姐好厉害！”

小风在一旁称赞，姬长信横他一眼:“这是虎父无犬子，名师——才出高徒！”

姬长信说完，望着那已经听迷了的陈六问了一句:“可好？”

陈六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就这么干！”

叁

这说来动工也快，镇上能干的工匠一时间都被派去盖房子了，姬长信在外头瞎扯完回来，一进门就被云绛堵在了门口。

“师父，你藏的那些酒钱都放哪儿去了？”

姬长信酒醒了一半，狐疑地往院子里蹭，云绛挡住他的去路，不依不饶地问：“说呀！”

“你、你干什么？”

“小风要娶媳妇儿，你快把钱拿出来。”

“他娶媳妇儿关我什么事，他又不是我儿子！”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还真准备把你那些酒钱带着到地底下去买酒呀？！”

“我自己花光它行不行！”

“哎？师父师姐，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小风从外面进来，正好看见他二人鬼鬼祟祟的，云绛连忙退了几步，假意拍拍手上的尘土，故作无事地说着:“没什么啊！”

“陈六让我来问师父，这影壁用什么材料的好？”

“当然用石头了！他这芝麻点儿的小官还想用琉璃呀？！”云绛脱口而出。

“哦。”

小风得令而去，院子里霎时间又只剩下她师徒二人，姬长信抠着酒壶上的花纹，若有所思地说：“你若不是个女娃，兴许，能成一番事业。”

“女娃怎么了……”

“命数，命数不允呐……”

云绛不以为然，他天天把命数挂嘴边，又何曾想到自己的命数。

姬长信见她不语，反问她：“你替小风要银子，那你呢？我这老头子要是去地底下喝酒了，你可怎么办？”

云绛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姬长信这一生半梦半醒的，做什么事儿也未曾放在心上过，当年他替一处寺庙铸刻经幢，连幢身上的提额都刻错了，就是这么一个连和尚都忍不住想打的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云绛触动。

“我呀……云游四海，去做一方逍遥自在的快乐神仙。”

“傻丫头，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云绛看着他说这番话，忍不住笑他，二人正难得正经，远处一做工的汉子忽然慌慌张张地跑来打破了这难有的平和，他步子跑得急，气儿还没喘匀就等不迭说道：“不好了不好了！山上出事了！”

云绛与姬长信二人皆是一惊，稳住他问:“怎么回事？说仔细些？”

“我们按照吩咐动工，可是这挖着挖着突然就有一处塌了，人都困在了下头！”

“有这等事？！容我去看看！”姬长信连忙跟随他而去，连桌上的酒壶都没拿，云绛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肆

山上乱作一团，地塌陷得厉害，眼下人手不足，即便用绳索也会搭上更多的性命。

“我下去看看。”

姬长信身先士卒，万伯却拦着他:“你这把年纪，怕是不如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兴许是挖着地下的窝了，年轻人不晓得。”

姬长信猜的没有错，这一处风水宝地，上面无人大兴土木，下面不见得也没人住着。云绛也是大意，那日只顾着打压他，竟也没多留心一分。

“我跟师父一块儿！”小风卸下肩上的篓子。

“小风你留在这，我下去。”云绛说。

“不行，怎能让你俩下去，我下去好歹还能搭把手。”

小风执意要跟着，云绛也拦不住，不过下去看看也无妨，大不了等官府的人来了，再把他弄上去。

“那你小心。”

三人一个跟一个地下去，这地宫很深，下来的有的不及防摔伤了腿，还有的经不住吓，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姬长信在这四周来回走着，忽然觉得手里空空的，才想起自己匆忙之下忘了拿酒壶。

他这些年大概是喝酒喝迷糊了，清醒的时候很多事都想不太明白，这是陵墓无疑，可这陵墓建造有什么讲究他却记不得了。

“云儿，你来瞧瞧，这是怎么地方。”

云绛走到深处，四下查看了一番。早些年，陵墓大多是方形的，可南方多雨，因而近五百年大多改成了圆形，这墓时间不久，而这边又没有封土，应该还未到内城。

“我们挖了这个，会不会受到报应啊……”

有不经事的村民已经开始害怕，姬长信白他一眼，指着墙壁另一头说:“怕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上辈子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就能扛过几回，都是命数！”

“小风别怕，你人好心善，一定能出去。”云绛安慰着小风，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不怕，有师父在，小风才不怕，况且小风还要出去娶媳妇呢！”

人群哄笑了起来，见这群人终于有了点儿人气儿，云绛又往深处走了走。

“不是殉葬坑，也肯定不是主墓室。”姬长信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没有陪葬品，也没有白骨。”

这条道虽长，内外却干净的很，看来大多是条地下神道，出口只是后期才被堵死的吧。

“喂，”姬长信又凑了过来。

“怎么了？”

“你不是问我酒钱藏在哪儿了么？房梁上面，没想到吧。”

“自己留着买酒喝吧。”

这个时候云绛懒得理他，小风跟过来，倒还有些精神头:“师父，这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墓吧？”

“是也没用，就这黑乎乎的一片，说了你也听不懂。”姬长信一贯地打击他。

“小风，你且记着，将来饶是皇宫也好民居也罢，只一条，万不可替人造墓。”

古往今来，陵墓的主人为了防止建造陵墓的工人太过了解墓穴构造而引来盗墓人，通常都会把工人们活活困死在墓里，虽然以小风这把子手艺难当大任，但难保别人不会对他委以重任，就像这陈德宝，寻了姬长信这二半吊子替他盖房子。

“哦，知道了。”

云绛努力想着过去百年在这附近的皇室贵胄，帝王是断然没有的，若说唯一的可能，好像也就是个王爷，生活奢靡，没什么功绩，因此也没什么人记着。

“喂——”

上面传来呼喊声，云绛连忙跑去洞口处，见一根绳子已经被送了进来，想必是官兵到了。

那几个工人争先恐后地往外爬，云绛也不着急，待那几人都上去了，才对小风说:“该你了。”

小风摆手，把绳子塞给云绛，姬长信在一旁骂道:“什么玩意儿，不晓得尊师重道。”

云绛笑他，不想耽搁时间于是接过绳子拽了两下，上面的人接到信号，依样把她拉了上去。

人都站的远远的，避免掉落，云绛把绳子送回去，朝下面喊了一声:“小风——快上来……”话音还没落，就看见地面轰然塌陷，原本地面上的石块和木头全都砸了下去，一瞬间沙土横飞，云绛猝不及防被沙子蒙了眼，眼泪“唰”地就掉了出来，脸色瞬间变白。

“我还要上去，娶媳妇呢……”

伍

“小风！！”

玄宗无极宫内，姬长信猛地坐起身来，他蓦地睁开眼，魇魂从他的眉心回归本体，发出一瞬微微的灵光。

玄宗的人，每过三百年，就要分一缕魂去人界投胎游历，云绛也是不放心他，才以真身跟着去的。

“小风……”云绛垂首摇头，想起他把绳子让给她的景象：“他本可以活下来的……”

姬长信沉默良久。

“兴许这就他的是命数吧……”他收敛了最后一丝余魂，拢袖起身：“如今恢复了神识想来，他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何人？”

“你不认识，一个前朝的王爷罢了，没什么作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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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Z

造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