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死了,我看得到自己的死亡,我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周身散发着熟悉的味道,我是老死的,这大概是十分钟之后的事。
我想回家再看一眼老爹,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好,我头发已经花白,看起来容颜比爹还苍老,老爹一定认不出我现在这副模样。
鞋子已经破出了一个洞,初春时节,没有一丝暖意。我踩在积雪将融未融的道面上,我想,我能理解从前小峰的孤独了。
或许,这就是预言家的命运。
(一)
我打算去闯荡江湖那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还之感。
老爹抹着眼泪劝我,“娃儿,咱别去了,你打小身子骨就弱,也没个一技之长,爹实在是放心不下。”我继续考虑该不该把要带走的两件衣服和今天中午吃剩下的地瓜放在一起,老爹接着说,“要不爹去给你把咱家那两只老母鸡抓了,明天给你炖汤喝。”爹企图诱惑我让我留下,那两只老母鸡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我年少无知时曾经不止一次地打过它们的主意,我看了一眼家徒四壁的家,“爹,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我还要回来光宗耀祖呢。”我长大了,知道老母鸡不能炖,也知道这个抹着眼泪的男人是真的对我好。
“你把那个带上,那是你爷爷留下来的。”老爹指着墙角的一个大箱子说道,爷爷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世间好物,这个木头箱子是爷爷一生的积蓄。
我第一次打开了箱子,从一堆杂物里抽出一把已经锈迹斑驳的剑,擦拭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老爹,别在腰上就打算起身要走。
爹在后面挥着手,带动身上的粗布衣服相互摩挲着,“娃儿,江湖危险,撑不住了咱就回家。”
我眼里追着落日,背后空余老爹,踏上了去江湖的路。
(二)
这里是一个客栈,我是傍晚来到这里落脚的,深冬的天气下起了大雪,路面空无一人。
人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想客栈应该是人员流动性最大的地方了。小二的嘴里冒着热气,“客官,您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啊?”
我想说我是进来躲雪的,我身上没钱,只有一把旧剑,两件破旧衣服和半块地瓜。又看了眼小二的神情,没有说出口。
“小二,给我来一间最好的客房,再送一壶酒上来。”一个大概六十来岁的男人嚷嚷着走进来,还未褪尽一身冷气。我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这位小兄弟是我的朋友,给他安排住到我隔壁吧。”老头继续说道,嘴像是连珠炮一样。
我没有拒绝,我可不想出家门的第一天就去睡大街,况且还是这么个遍地飘雪的鬼天气。我硬着头皮跟着他,他跟着小二,三人吱吱呀呀踩着楼梯上了楼。
小二走后,我敲开了他的门,走进了房间,颇有气势。
“韩峰,山峰的峰。”韩峰倒了一杯酒递给我,我接过来一饮而尽,温热的感觉滑过全身。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开口说道。
“要是我不帮你的话,你今晚会冻死在外面。”韩峰说这话时很平静,没有一丝邀功的味道,一时间我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疯子”,我听见自己说。
(三)
“一开始发觉这项能力的时候,我曾经试图提醒过他们,那些将要经历死亡的人,他们也是你这种反应,说我是疯子,是神经病。”小峰接着说道,韩峰让我这么叫他,叫他小峰。
“后来我发现每救下一个人我自己就会苍老十岁左右,可是我忍不住,我不能见死不救。”我看着他比进店第一次对视时苍老的脸,选择了相信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值得信任。
交谈中我知道小峰现在真实年龄才二十二岁,只比我大不到五岁。
小峰说得滔滔不绝,说起把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事情时不带丝毫情感,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孤独的人遇到能说得上话的人时总是过分啰嗦。
“以后跟我行走江湖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峰发出邀请。
“好啊,我包里的半块地瓜可以都给你吃。”我笑了,抓住小峰伸过来的手,紧紧握住。
(四)
跟着小峰行走江湖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小峰为什么会苍老的这么快了。这货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急性子,周身笼罩着英雄气概。
小商贩缺斤短两要管,儿子不孝敬父母要管,连经过妓院窗户下面时听到里面的女人哭了几声都想冲进去看看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
在一天救了37个人之后,两个人累得精疲力竭,找了一个小客栈歇息。
这种“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半月,就在我以为生活将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的时候,小峰出事了。
(五)
小峰走的那天是除夕夜,路面有积雪,远处有烟花,到处是急匆匆赶着回家的人群。
小峰预感到了,他一定预感到了,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十年,就像我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一样。
小峰走在前面,没发一言,我的剑在腰间一晃一晃。
风在凛冽着呼啸,“你看,那辆马车,待会会冲下山崖,车上的人都会死。”小峰指着前方的一辆马车。
我粗略地数了一下,车上大概有五六个人,数过之后我对上了小峰坚定的眼神。
“不!你不能去,你会死的!”我叫着,跟上小峰的脚步,把他拦下。
“小峰,让我去救下他们吧,要拿走几个十年尽管冲我来。”我抓住小峰的手臂,两个人定在那里。
“没有用的。”小峰摇了摇头。
狂风,积雪,马车,还有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我冲了出去,拦住了那辆马车。
(六)
马车停了一下,骂了我几句,话很难听我没有反驳。
不过还好,我成功把他们救下了。
再次回头的时候,小峰倒在了一片雪海中,融入了茫茫天地间。
小峰看上去是个很老的老人了,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小峰会伤心的。
我把小峰和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那把剑埋在了一起,这是我能给小峰的唯一的东西。
雪花在飘,人心在颤动,天地一片苍茫。
我走在路上,街口的壮汉喝得面红耳赤,有人在大声吆喝。
到处都是陌生冷漠的脸,他们记不得小峰。
(七)
一个女孩血淋淋地躺在那里,墙上竖着的木头躺在地上歪七扭八,周围所有人无动于衷。
我大叫着,跌倒在地上,身体哆嗦个不停。
我愣了半晌,突然看见女孩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一脸惊恐,后面的木头整齐的码着。
我意识到所有人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我。
小峰说,我忍不住,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走过去,靠在了木头上,直至女孩离开。
女孩离开时我好像老了十岁,我发觉我是另一个小峰了。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救了几个人,我越来越老,老到身体细胞都交替了很多遍,我没有人可以倾述,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自己。
终篇
我远远地看见了老爹,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我看到老爹摔倒,脑袋正中桌尖,我甚至站这么远都能对上老爹圆瞪的双目。
我冲了过去,以箭矢离开弓弦的速度,耳边充斥着风的声音。
我看见了小峰,他在向我招手,身边迷迷蒙蒙的全是雾气,我看不清他的脸。
老爹,等等我,我就要回来了。
还好,我进来的及时,搀住了滑了一跤的老爹。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特别虚弱,差点倒在地上。
老爹反过来搀柱我,扶我进了里屋,把我安置在床上,出去张罗着倒水。
离家大半年了,屋里陈设一点没变,斑驳的墙面,御寒的棉被,老爹会照顾我,就像小时候我无数次生病时那样。
我知道自己到时候了,就在此刻。
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如果还可以选择,我一定会和老爹永远在一起。
“老爹,对不起。”我喃喃道,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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