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中空地之上立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青年白服黑巾,大袖矮靴,腰后横佩一把长剑,纤细眉毛下是一对锐利眸子,双唇些薄,似是寡言少语之貌。
而另一个,碧衣长簪,短打高鞋,双臂双腿都捆着绷带,肋下斜戴一把窄剑,高鼻硬睫,精亮双眼掩盖不住隐约稚气,分明是个少年人。
而离他们十数步之远,一张不知在那里陈了多少时间的石台之后,坐着又三个人。一个褐衣老者,一个披发瘦翁,一个高冠女子。
“所以当年先师也是坐在这里?”女子的声音精巧,却少了一些中气。
干涩声响从褐衣老者喉咙中慢吞吞的爬出来:“我倒是没有想到,新任神医,居然是这么年轻。”
而坐在两人中间的披发翁身体枯瘦,宽大袍子竟在他身上勾勒出骨骼形状。瘦翁深不见眸的眼窝空空如也,正对着屹立在不远处的两位剑士。“十三年了,”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两个孩子,比上次两个还要小。剑门真是毫无长进。”
“难说。若是自剑门而言,倒可说是真的大有长进。这两个确实是天才,”褐衣老者也不和他辩,“我私下听闻,青年正是在鲁地被唤作风声鹤的;而另个少年,三年前平万里剑,两年前胜胡山宽,而一年前竟杀了壶中天钟如雁。”
披发翁冷冷一笑,声音粗糙的像是在吞吐前又被烂的差不多的臼齿研磨了几下般:“风声鹤?这倒是奇闻。不过这双剑——应是不准与其他剑法相衡量才对?怎么小孩子又去与它剑相角?”
“所以我才是私下听闻,”褐衣老者倒是不恼。“具体是否如此我当然不清楚,而我不清楚的事,自然就不存在。”
高冠女子却似是忍耐不住,用纤长却略显干瘪的手指不断叩打石台:“所以你们每每到这里,就是为了看斗剑?看他们互相残杀?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代的仇怨,我还不知道,”褐衣老者望向高冠女子,“也许没有,也许有,但也无所谓。本来他们就是剑法的鞘,而不算是活人。”他的面上带笑、语气带笑,瞳中却了无笑意。
“这种话,你竟也说的出来…若不是先师所托,我不会来看这残忍把戏。”高冠女子倒是从不掩盖口气中的嫌恶。
披发翁同样也不客气:“这些年看的剑法确实精妙,但剑门丑事,我也一并都看在眼里——黑道上的生生死死当然是污糟,但我当年以为剑门观剑清闲,现在想来全是一时愚痴。”他微侧过头对高冠女子说道,“你和你老师有些相像,义愤至此,不愧神医名号。”
“被不肖山甲山老夸赞——我可不会开心,因我知道丧命你手底的,比你袖手旁观看着的更多…!”
甲山老眯缝起眼睛:“你说的当然对,只可惜不肖山早就被平了吧?再也没什么不肖山了。”
“没了的可不止不肖山,”褐衣老者插上一句,“听说自我封剑之后我宗也遭剿灭,这一手龙鱼剑虽谈不上绝学,但也要断流了。”
女子的手指也慢慢停住:“封剑之后,连剑法也不能再传?”
“何止。”褐衣老头摸了摸耳垂。“就如你面前双剑吧,百十年前也应算是弟子满门,而今竟落魄到只剩一门一人一脉的地步。当然也有好处,这两人都是当世天才,也算是终能决出双剑之高下了吧?而后活着的传剑,死了的就此消失殆尽。”
“双剑竟一次也没能决出高下?”女子困惑之情溢于言表。
“因这双剑,确实是不相上下啊。不说剑士自身资质之分,近千年来就连一次能够双双活命的比试都没有。之前算是双方仇怨甚深,之后虽有缓解,却也被这双剑名号压的喘不过气来。如今算是终能得解脱吧。”褐衣老者复又望向不远处一动不动的二人。
“也就是胜了的…总算是可以摆脱这千年斗剑?”
一阵狂笑自披发翁喉头涌出:“你理解错了,小妹子!是那个死的终于可以解脱!那活着的还要生生世世、徒徒辈辈,子子孙孙的把剑法传下去,直到湮没为止。若这两个不是双剑最后一人,斗剑是永远不会停止的!”
没等女子来及表达出恶意,披发翁便伸出一根手指,与枯干身形不同,那手指又粗又短,像是被什么强行挫短一般:“刚才剑门的老头也说过了吧?他们根本不算活人…他们不过是剑鞘。能走能动,能吃能睡,兜着剑法的——剑鞘。”
02
不知三人争执被这两位剑士听进去多少。
也许他们并不关心,因在那三人滔滔不绝时,这两人也一句都没有停下。
从距离上讲,两边的谈话是都互相听不真切的。
“你师父,应是去世了吧。否则他一定亲自来。”竟是青年先开口。
“三年了。他死前那会儿,这一下和我说所授剑法是世间绝技、一定不能失传,那一下却又流着泪、让我挑断自己手筋别再碰剑——时而大睁双眼、叫我拼死也要胜;时而咳嗽不止,叫我躲远点,叫你也躲得远远的,躲到天涯海角去…”
少年说这话时,手指亦轻轻在剑鞘上摩挲,仿佛剑柄上那些粗糙纹路都是记忆,他每刮下就会想起些什么,而再抹一下,回忆便脱口而出。
“很矛盾吧?我觉得他是疯了。是啊,他一定疯了…收我为徒?逼我练剑?他曾打落我的剑、差点打折我的手,叫我再不准练;却又有一日跪在我面前,叫我一定要把这剑法发扬…”
说着说着,少年吊起一侧眼角:“五年前你执意离开,但哪怕到死他都挂念你。他活着的时候,人人都当他是神剑传人毕恭毕敬,传剑于我、将死之时,身边除却我竟一个人没有。”
青年颔首不语,片刻之后方抬起头:“那时我尚年少,满脑子都是杀父之仇,根本听不进别的。”
“当年因你父亲绝症,他迟迟不肯动手,最后剑门逼上门来,他迫不得已才答应比剑。他真把你当儿子看待,我这徒弟被他找来时,也不过是承剑的器罢了。”少年的口气既不高亢也不低沉,一字一句的,就像是完成他人托付的任务一般,讲所有该说的都说完。
“但听你刚才所言,他待你——”
“我自己清楚。不谈这个,嫂子还好吗?”
“还好。”
“有孩子了吗?”
青年冷冷看了少年一眼:“是儿子,如今两岁了。”
“啊…那你准备好了?真准备好了?”少年闻讯,竟有些阴郁起来。
“我为他们母子,这几年一直在东关做事,也算是积了一些钱财,够他们母子一辈子用。”
“一辈子?你在开玩笑——”
青年的声音霎时间变得阴冷:“在关外,得叫我风声鹤。”
少年呆立半晌,竟爆发出一连串的赞叹:“风声鹤?沙毫亦取风声鹤?你居然…做了这么大的买卖!我早该想到,听那描述,用剑能到那地步的——只能是伪装啊,我真是——”
“这有什么好咋咋呼呼的?倒是我要问你…淡霜,淡霜她怎么样…?”
“和你,有关系?你当时可没带她走。”少年一转常态,阴险的压低了声音。
而这回青年居然显得有些焦躁:“当然有关系。当时我是没办法带她走,如今…”
“那和我,有关系?虽然我承认,我是和她成过——”少年边说,边眯瞧了青年一眼。
当然是早已料到的满脸怒相。
“放你妈的屁,她是我亲妹,你小子要他妈的敢——”青年竟破口大骂。
少年咯咯的笑起来:“那我和她在一起,你反对?我不值得托付咯?”
“你当年不过是个小屁孩!我凭什么——”
但青年声音渐失,进而缄口不言。
“是啊,你只能相信我不是?毕竟现在你可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
青年腔调中的那股阴冷再次凝聚:“那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她的?两年前?一年前?还是说,你也准备好了?你准备好到什么程度?”
但少年竟一时失语。
青年没有追问,因他看见一股阴霾凝聚在少年眉宇间,把他刚才显露出的随性尽数掩盖,不留分毫在外。
而少年在阴霾遮蔽自己整张俊脸时缓缓开口。
“我啊。我带她去看河洲天王祭灯会,一天两夜,最后我抱她上了大龙头,掏了龙顶上灯给她,三十三年人鱼油和七春香草花做的顶上灯,灯光映在她脸上,比月亮还耀眼,底下灯流火海里每个人都要抬起头看她,叫唤,喝彩,赞叹,因这世上再没什么东西比她美。”
少年像是出了神一般不断地讲,而青年双手插在袖里,低头默默地听。
“我带她去天途山大善上仙祭。我牵她在人海里跑,她连鞋子都跑丢了...我就干脆背起她,一鼓作气奔过了尘花海爬到小千峰头,后夜钟响之后,我和她就那样坐着,坐到黎明日出,坐到云海在我们脚下爬升、最后包围了我们浑身,她就那样枕在我肩上,我知道她睡着了…但我一点也不敢动弹。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哽咽。
“我想过千百次了。我想娶她。我多想娶她...我要看着她,看着她画花鸟鱼虫,为凤着羽为龙点睛,跑在前面时回首向我做鬼脸,走在后面时伸手抓住我的手指嗔怪我走的太快…我想听她弹琴,想在她忧伤时轻抚她微香发丝,想看她弹琴不断错音我取笑她时、她眉毛上挑的可爱样子,看着她哪怕两鬓霜白却依然不会消失的淡淡笑容…”他的声音平静如铺满土地的落叶。
“我想和她在一起到老的不能再老才分离死去,我一定要比她晚死,我想要她睡着前最后一刻还能抓着我的手。而这些,都只是几天前的事。”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来?”青年盯着少年那闪烁双眼,沉声发问。
少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
“你妹妹比你厉害。四天前,在戴宿楼顶上,我从怀里掏出息夜珠送她,你知道她说什么?”
“她会说她不想要。她察觉到——息夜珠?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解决别人恩怨的报酬罢,”少年将青年的质问一笔带过,但他那纤细睫毛垂落下来,“是啊,是的,她说这些她都不要。她要的是…是我。而我…我必须和她…我告诉她,我只能给她这么多,我给不出她要的东西,我只能…所以她值得一个更好的人。”
青年闭上双眼,长叹出声。
“然后呢,她说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发丝在微风中蜷曲:“所以说你妹妹比你厉害。她站起来,背着那么大一个月亮,嘲笑我,奚落我,说她要走了。她说,‘你当自己是谁?这么便能把我打发了?我要个好的坏的,有什么用?’她说...即便以后遇见其他的人,爱多少人、恨多少人,这世上…无论好坏,都不会再有和我一样的人了。我还准备说什么,她咵咵扇了我两耳光,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让青年睁大了双眼。
“…她就那样走了?”
“是的。她一下就猜到。她猜到我要做什么。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她知道逃不掉。”少年点了点头。
“你怎么确定?”
“月亮很大。她飘落的泪花清楚的很,闪闪发亮。”
不顾少年鄙夷眼神,青年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我的妹妹!河洲一宇灯千夜,不若皓月影下花!不愧啊——也不知道我那蠢老爹能不能想见自己的女儿,究竟聪慧到什么地步!她竟然…竟然都猜到,她走的那么果决...比我们这些人,明白的多,明白的多——所以说,你要做的和我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冲上去留住你妹妹?顺便你要做什么,我可猜不到。”少年抹了抹有些微红的眼睛,狡黠一笑。
青年摇了摇头,注视了少年片刻、略有些满意的叹了一口气:“你不会。你们在那时候都知道了了互相心意,也知道各自结局。无论你逃到哪里,剑门都能将你找回来。无论你走到何方,剑门都在前面等着你。在你活着的时候,你是活的剑法——恋人为你的死哭泣,儿子长大继承父亲的剑,而后再去与他人厮杀,再去传递仇恨,或者命丧剑下——把仇恨留给下一个。而在你死后,你什么都不是。”
“即使你死了也不会结束。”少年补充道。
青年的声音有些紧绷:“什么时候想通的?”
“在我想好好活着的时候想通的。”少年的声音中,夹杂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悲凉。
“替我妹妹谢谢你。她遇到的是个了不起的男孩。”
“男孩?滚蛋吧。倒是你这样真的好吗?你的孩子连话都不会说吧——”
“正因他还不会说话。你不也没有子嗣?”
“有过你妹妹,我要什么子嗣?”
“混账——!剑门有没有找你要剑法?”
“我可是已答应他们来比剑,他们怎敢向我要剑法。”
“那你感觉如何?”
“这可是套,世上最为精妙的剑法。我越用,越知道师父为什么哭,又是在为什么可惜。某种意义上,我真是恨自己,要做那么个罪人。”
少年戚戚然道。
“很好,我也有这种自信。”
青年亦昂起头颅。
“开始吧?”
“结束吧。”
“拜托你了。”青年轻声说。
“别代我说话。”少年耸了耸肩。
两人退开一步。
03
不远处仍在闲谈的三人登时闭口,各个绷紧了神经。
而今,双剑必要分个高下——
胜者将百世流传下去,无论踏着多少人的尸体,就像这双剑的过往一样。
青年曲臂握柄,反掐剑鞘猛力一拔,“咻”地一声长锋出世,剑上细密花纹繁多无比,却平生一股锐气。
少年提肩按剑,倒提剑柄轻松一拉,“叮”地一声利剑离鞘,剑身划痕处处,也欠养护,但锋利依旧逼人。
青年先出声。他稍仰起头,面上淡薄笑容渐渐消失,进而抿起双唇、僵若寒碑,以极冷声调幽幽说道——这样熟稔、这样自然,仿佛他以前也一直就是这么讲话般说道:“徐欣宗,所使听星剑,‘疾如星坠、锐如星昏’。所持古剑,无名亦无铭,重三斤二两,愿试汝剑。”
少年稍稍歪着脑袋咧起嘴来。并不像是装出、反而像是忍了许久无法再忍的笑容出现在他清秀脸庞上。他清了清嗓子,话语中同样微有笑意:“第戎晖,所使胎吞剑,‘先死,而后知枉生’。所持剑是葫芦庄李老板所打,无铭,重二斤八两,愿试汝剑!”
并不凛冽的寒风中,青年忽的也笑了,那是十分开怀的笑容。
少年摇了摇头,冷哼一声。
两人再同时踏出一步。
青年步入泥土。
少年轻踩沙尘。
而后,各自出剑——!
不对。
褐衣老者瞪大了眼。
那剑,不对。
他们的剑不是意在攻守,而是意在死。
不,当然,剑都是要致死的,但招招变换,图谋对方之差错与己之先机,探明敌我之高下,同时思索变招、于经年训练与生死相搏的身体记忆中迸发出力量,以不同策略制胜…
本该是这样的。是的,剑是致死的,每一剑都是致死的。
但这两人的剑不一样。他们…是奔着死而去的!
“不对!他们要——!”
褐衣老者还未说完,披发瘦翁已猛然撒开双手,四声锐响“肃”地扑向两人。
缠舌、越楚、顶屈、符河。
四冲针!
被四冲针打中并不会死,却一定会残。
——但即便让他们残,也不准他们死!
可这两人确实是到了他们所说的地步。
真是快剑,快到即便想要留手都来不及。
一声惊呼之后,高冠女子跃过桌子奔向两人,没有几步却慢下来,而后在离两人三步处停住。
青年的剑自肋下二分反手斜刺入少年胸膛,从位置看,应是正中心脏。若以神医之技,本应是不会死的。但青年的剑重了二两。所以剑滑下去那么点,就那么一点点。
少年的剑自肩上一分正手直刺入青年脖颈,从位置看,应是正中咽喉。若以神医之技,本应是不会死的。但少年的剑轻了二两。所以剑扬上去那么点,也就那么一点点。
四冲针打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们两人因而无法动弹,即便如此,却也无法软下身躯。
高冠女子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他们…?”褐衣老者见女子直接向树林走去,声音有些微微震颤。
“死了,”高冠女子头也不回,“正好致命,也正好必然致命。是两套好剑。你们满意了?”
一时无人言语。
披发翁的指甲都尽掐入肉、鲜血肆流。
04
是的。没错——这两个剑士是来寻死的。
舍弃不了手中神剑的尊严,却又深知这两套绝技不过是长久诅咒。
如若各自死去,只会带来将缠结活着的人的阴影、扼死所在意的人的阴影。
那么就顺着天意吧,顺着巧合吧,就在这里吧。
在剑之中死去,将剑与自己一同埋葬。正因感受到想要活着的充沛渴望,才不得不将操纵性命之物在此一起杀死。
不知多久过去,披发翁忽的仰天长啸:“天意!我此次既失手,也再无颜面事此观剑高位。只是可叹,他们那一手剑,我竟然看不清;更可惜的是,我早该想到他们会这么做!”
“他们做的对。有些东西早该死了,只是没人动手去阻止而已。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老家伙,比起他们算是什么东西?死的明明该是我们,他们比我们惜命的多、值得活着的多。”褐衣老者竟一动也没动。
“这次?”
“了无胜负。”
“那这双剑剑法——”
“剑法随葬。也就是说…就此失传。你也知晓这两人如此做的理由,双剑剑法失传后,世上便再无双剑恩怨。唤外面的下手把他们厚殓吧。”
没有太阳。那两具雕像般的尸体没有影子。
披发翁凝望着那两个分秒前还鲜活的剑士和他们手中利剑,半晌之后低下头去。
“了不起。了不起啊,少年人竟豪壮至斯!千百年因剑结怨,而今以命解怨——这些个只在乎卓绝剑法、胜负之分的剑门,还不如为他们殉葬了好!”
“在这里说说足矣,你我皆知。我们都被些死物缠着,他们解脱了,我们却还没有。”
褐衣老者颤颤的走向林间那条泥路。
双剑共佚,双剑同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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