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私奔，奔的从来不是一个地方一个男人，而是一种命运。

1

多年以前，“私奔”还是一个耻辱的词语。燕芳就是带着这个耻辱的标签生活在风池镇。

除了是个“私奔的女人”，燕芳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不好。来自蜀地的女子，玲珑娇俏，眉眼弯弯，淡淡小麦色皮肤，褐色瞳仁，圆润的脸庞天生含着几分笑意，脾气和性子都温温软软。虽在秦地生活多年，但说话的语调还是保持着婉转的蜀腔。

燕芳的女婿叫兴运，曾在蜀中当兵。燕芳和兴运认识的时候，说她本来有婚约，和别人定了亲，但是不喜欢那个满脸麻子的矮胖小伙，她喜欢兴运这种瘦瘦高高，精精神神的男人。

她家在部队驻地附近，那些兵娃们平时拉练跑操从她门口过，她注意兴运很久了，之后无数次机缘巧合，他们眉目含情，对上了暗号。

在兴运退伍归乡的前一晚，她偷偷收拾了个小包袱，第二天一大早，义无反顾跟着兴运走了。

这是她二十几年人生中，做的最大胆的一次决定，也是最疯狂的一件事。她曾经以为，此去一别，前尘往事，无人知晓，从此能够岁月静好。

2

想不到，回乡的第二个月，以前定亲的“麻子胖”就找上了门。一大早，他在兴运家门口大声嚷：“朱燕芳，你出来，你这个破鞋，骚货，婊子，你妈你爸飙了老子几万块，你以为你逃的掉?有种你出来。”

燕芳没出来，出来的是兴运。兴运说“有啥事，进屋里来。”麻子胖看到兴运，更生气了：“你就是那个野汉子?你把我婆娘拐走了，我要让你坐牢！你让那骚蹄子出来，看老子不捏死她”。

兴运的火气“噌”一下被勾了上来，手一伸，一拳打到麻子胖的鼻梁上：“你他妈就是嘴贱，叫你再骂人。”

麻子胖抬手一抹，脸上瞬间像开了一朵大红花，鼻血蹭的到处都是。他实在没想到，兴运会这么给他一下，他宁愿他俩撕打，拳击，互殴，决斗，都不要不战而败，先被自己的鼻血灭了威风。

而且，他看到兴运生猛的表情和高出他一头的个子，心里突然就怂了。他怕真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盘上挨了揍。原先那种雄赳赳气昂昂，不手撕朱燕芳绝不罢休的气势也如泄了气的气球，“嗤嗤嗤”瘪了下去。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往地上一滚，“打人啦，杀人啦，救命啊，夺我妻还要灭门，勾引我老婆！”

乡邻们纷纷跑来看热闹，原本兴运家还有这么曲折的一出，原来只听兴运爹妈说，两娃在部队结了婚，引回来的媳妇。却不知两人从未结婚，而且燕芳还是别人的媳妇。

看闹的不可开交，有人叫来了村长，麻子胖见到村长，变本加厉闹起了“人来疯” ，并提出意见，要兴运给他拿出五万块钱赔他的损失，否则就要把朱燕芳带走。

村长看着没法解决，又担心真的闹出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情，只好差人叫来了派出所。

警察同志把兴运、麻子胖，燕芳和村长一起带回了所里。经过仔细盘问审查，原来，燕芳父母贪财，初中未毕业就把燕芳许配了人家。燕芳和麻子胖办过酒席，也生活过半年多，但毫无感情，整天打打闹闹。后来，认识了兴运，燕芳铁了心，偷偷跟着兴运走了。

鉴于尚未领证，办酒席之后的时间只能算同居关系，本着婚姻自由的原则，在充分尊重燕芳意见的基础上，派出所给做出调解：由兴运给麻子胖看伤，支付医疗费；终止燕芳和麻子胖的非婚关系；由村长负责落实兴运和燕芳领证事宜。

麻子胖虽对这个意见千般不情万般不愿，但也无可奈何，警察说了婚姻自由，若燕芳不同意，他还要再霸王硬上弓，那就是犯了强奸罪，是真的要坐牢的。

打发走麻子胖，回到家，燕芳不敢正眼看兴运，她垂下眼皮，问兴运后悔不？兴运说“后悔啥？明赶快和你娘家联系开证明，到乡上把手续办了，再也不怕谁要带你走，要过一辈子哩。”

燕芳感动的眼泪汪汪，她赶紧做饭，烧水，侍候兴运洗脸洗脚。她为这句“一辈子”，当牛做马都可以。

3

虽说兴运不嫌弃，但是麻子胖搅局这件事在风池镇传开后，还是坏了燕芳名声，“二手货”、“有夫之妇勾引野男人”、“看不出的骚”，流言蜚语像脏水一样泼到燕芳身上。

平时和她一块上集说笑玩闹的那些姑娘媳妇都离她远远的，并警告自家男人务必离燕芳远远的。

燕芳不怕孤独，她知道被人蔑视的时候，解释是最无力最徒劳的行为。她只想用实力，过好自己的日子。

燕芳喜欢花，她在房前屋后栽上月季，芍药，刺玫，鸡冠子，撒各种花籽。春夏时节，姹紫嫣红，蜂飞蝶舞，甚是热闹。

燕芳的庄稼种的好，埝渠沟垄整理的平平光光，地里杂草锄的干干净净，庄稼长得矮壮油绿，籽实饱满。

虽然被人排斥，但燕芳从不自轻自贱，镇上谁家过红白喜事，她积极主动帮忙，开始是洗盘子洗碗，剥葱蒜洗菜。后来帮忙拌凉菜，给大厨师打下手，帮厨。不管是自家活计还是别家，燕芳都舍得出力气。

时光如流水，一晃三年就过去了。燕芳生了个儿子，兴运在镇上开了个小杂货店，风池镇的邻居们渐渐接受了燕芳。她用勤快，能干，温和，善良为自己制造了新标签。

4

大抵这世上所有的婚姻都一样，从热烈走向平淡，再从平淡这个岔路口，走向两端。

如果不是甘虹上门来闹，燕芳真的从此就在自己岁月静好的梦里不愿醒来了。

陕南四月的清晨，依然有点凉。一大早，院子门被打的“砰砰砰”震天响，燕芳抱着娃，一只手给打开门，一个穿红衣的陌生女人挟裹着一股冷气冲进门，“刘兴运，刘兴运你给我出来，你要躲到什么时间，老娘要去告你！”

燕芳懵懂的看着他，烫着时兴的波浪头，脸白白的下巴尖尖的，很漂亮。“你有事吗？”燕芳嚅嗫着问。

“噢，你就是那个二手货呀，快叫你男人出来！”女人嘴像刀子，一把推得燕芳打了个趔趄，怀里的娃吓得哇哇大哭。

兴运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拉住女人的胳膊：“甘虹，进屋，进屋，到屋里说。”女人一边挣脱一边哭骂。

燕芳才知道，女人叫甘虹，是她和兴运之间的第三者，他俩好上近一年了。甘虹还没结过婚，在镇上开着一家服装店。

看到兴运的窘迫，甘虹变本加厉，她用右手的长指甲往兴运脸上抠。血珠子渗出来，燕芳一把褥住甘虹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扯。

“嗷——”甘虹发出一声杀猪样的嚎叫。

“啪”一声脆响，燕芳捂住火辣辣的左脸颊，吃惊的看着兴运。鼻血淌下来，湿了燕芳的心。

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同样的地点，兴运赶走了麻子胖，却赶不走甘虹。

燕芳心如刀绞，却不得不承认，兴运不一样了。

5

踉踉跄跄回到屋，给娃泡了点馍吃，哄娃睡下，燕芳一个人枯坐在窗前。不知道，兴运后来还说了啥，不知道，他和甘虹是怎么走的，她的头脑仿佛已凝固。

灰尘在阳光的罅隙中飞舞，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无根的尘。她以为凭着勤快能干，凭着柔软顺从就能生长些什么，能渐渐扎下根，此刻才知道，原来什么都没有。

屋是兴运的，门是兴运的，床是兴运的，锅灶是兴运的，连门口的树都是兴运的。

她朱燕芳，什么都没有。一个私奔的女人，奔往一个男人，注定是失败的。

脚下，这是一个男人的家，一个男人的地方。当你和这个男人有关系的时候，这些和你有关系。当你和这个男人没有了关系，这些与你又有何干?

从早上坐到临近中午，直到娃醒来。

燕芳终于做了一个决定。私奔过的女人，不怕私奔第二次，她苦苦撕掉的标签不怕再带回来。只不过，不同的是，第一次的私奔是为了刘兴运，这次她为了自己。

6

第二天一大早，燕芳揣着600块钱，提着一个小包，背着娃坐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

她先来到中心广场，找到在一家酒店洗碗的同村媳妇小梅，让小梅在她的周围帮忙找个活计。由于要带着娃，她能做的活非常有限。

小梅帮着她，又到东街给租了间带简单家具的小房子，80块钱一个月，先交了3个月的房租。又花了200块钱，置办了被褥。

好在，第三天小梅就带来了好消息，酒店老总在城西新区开发了楼盘，销售经理可以让燕芳过去帮忙发宣传单。

燕芳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背着娃和一大袋子楼盘彩页，一路走一路分发，间或给人介绍介绍，每天可以收入30块钱，够她和娃吃饭。

一个月后，燕芳工资涨到了50块，因为她发出去的单子，回馈率最高。她舍得出力气，更舍得动脑子。

她不去新区的住宅小区门口，因为这些人没有改善居住条件的需要。她专门去老城区的老旧小区，给青年和中年人发。这些人没房子的需要买房子，有房子的需要换房子。青年和中年都是买房的中坚力量。她给那些在街道做生意的外地人发，他们赚了钱，居家，娃上学都需要安定下来。

一个月后，这个楼盘宣传期结束，经理又推荐她去了另一个销售商铺的公司，之后她又为手机店，服装城开业，医药超市7周年庆典，金店搞活动等发了许多单子。

夏天很快过去，燕芳每天忙忙碌碌，手里也攒下来几千块钱。

九月开学，娃上了幼儿园，燕芳去了酒店做保洁，工资比发单子高了一些。

刘兴运来县城找过三次，说甘虹已经跑了，每天吵吵闹闹，他挣得钱不够甘虹花，甘虹懒，每天等着他给做饭吃。他劝说燕芳回去，他千悔万悔，悔不该打那一巴掌。

燕芳没表态，回与不回未置可否。兴运悔不悔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7

天道酬勤，一个舍得出力气又舍得动脑子，要和生活死磕到底的女人，人生注定要开挂。

一年后，燕芳当了酒店保洁组主管。

两年后，燕芳辞职，在县城东车站后门口摆了小吃摊，卖蒸饺，稀饭，小笼包。

四年后，燕芳租了间门面房，开了专卖各种馅的蒸饺店。

十年后，燕芳在县城东郊尤河桥边买下了一座宅子，开了家“私家小厨”农家乐。

总会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她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窗，自己的生意，自己种的花草，心里稳稳扎扎的踏实。十年之中，受过的苦与痛化为眼中的滚滚热泪和手掌心厚厚的茧。

刘兴运在第三年的时候，涎皮赖脸投奔了朱燕芳，关了风池镇的杂货店，成了小吃摊的打杂伙计，后来又成了蒸饺店和农家乐的伙计。

婚姻依然在，不是燕芳没志气，而是她明白，世间男女，世间情爱，世间婚姻，不过如此。再换一个，生活未必会更好。何况儿子渐渐长大，需要一个亲爹亲妈的家。

圆满的人生，哪有什么白璧无瑕?都是缝缝补补，忍耐妥协的结果。

风池镇，燕芳又回去过很多次。没有人再像第一次私奔那样轻视，排斥她。相反，乡邻们对她尊敬又佩服，她再看那些门，床，锅灶，树木，再也没有怯生生的隔阂感，仿佛她才是主人，而它们都在时刻准备着，想要奔向她。

有了尊严和信心的朱燕芳，看啥都不一样了。当她奔向一个男人一个地方的时候，他们都只是辜负她。当她奔向自己的命运时，她赢了，收获了尊严，信心，钱和那千疮百孔的爱。

私奔最怕什么?

怕你为别人奔了千次万次，一辈子却没有为自己奔过一次。

私奔，奔的从来不是一个地方一个男人，而是一种命运。

文／棉花糖1018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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