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我们生产队里来了一对外地逃荒的夫妻,男的是个驼子,女的却生得面目清秀,他们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孩子瘦得像猴子。队里人见他们可怜,就将一座废弃的牛栏借他们居住,夫妻俩砍茅柴和泥巴打了土灶架了砖床,又借些旧锅旧碗,算是有了新家,结束了逃荒流离之苦。安定下来后,他们添置些做豆腐的家当,开始做豆腐谋生。
驼子做豆腐卖,自己一家却难得吃上几餐豆腐,一是豆腐做得好,弹性强,入锅不碎,豆香纯正,一出担就没剩过。二是他们舍不得吃,半锅豆渣,渗进一把青菜,撒上半把盐,蘸上几滴油,便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生活虽然清苦,他们三个人的脸上却总挂着笑容。孩子也争气,低矮而拥挤的茅房内纸糊的泥墙上贴满了他从学校得来的奖状。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乡亲们如往常一样三三二二涌去买豆腐,却看到孩子蹲在门口嘤嘤地哭泣着。驼子的女人跟人跑了,去了哪,他们父子都不晓得,只有女人留下的歪歪斜斜的几行字里知道她一去不再归来的意思。驼子蜷缩在灶前不停地抽着旱烟,憔悴的脸上挤满皱纹,木刻一样的一个人一下子矮小了许多。
乡亲们把蜿蜒的山道望穿,也没等到那个女人的影子出现,知道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决绝地离开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大家都劝驼子想开些,有人劝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眼泪水都哭出来就没什么难过的了。”驼子始终没有哭出一声,他一头钻进那茅草房,旋即房顶上升起了一片炊烟,他又开始做豆腐了,选豆、浸豆、磨浆、挑水、烧火、煮浆、点浆、榨豆腐,卖豆腐,所有的活他一个人全包了,日子不再有昼夜之分,双手双脚没停过。驼子沉浸在闷陀螺一样自旋的世界里,愈发沉默寡言,整天忙进忙出,做出的豆腐却更加富有嚼劲,无论煎炸做汤甚至生吃都会在舌尖上留有余味无穷的清香。
时光在驼子的肩膀上磨去无数层皮,又在他脚上结起无数层茧,驼子迎来了他一生最荣耀的时光。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的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全国一所著名的大学,消息传出,乡邻哗然。在送儿子上学的前一天晚上,驼子杀猪摆酒,把豆腐炖肉煮得喷天香,他请遍我们队所有的老老少少,从未沾酒的他却在那夜端起了大碗酒一饮而尽,喝着喝着,就眼泪花花地痛哭起来。他儿子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回茅屋里。
驼子七十六岁的时候,还挑着豆腐担在山道上蹒跚。他的儿子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每次一见面父子二人就吵得不可开交,儿子闹着要接他去大城里享福,他就是不肯。实在争不过儿子,驼子去了一次,不到一个月又回来了。“哪住得慣,一天到晚关着跟笼鸡一样。”驼子回来逢人就说。他一进茅草房就将豆腐担子刷洗得里外透亮,选豆浸泡,半天工夫土灶里又燃起了熊熊大火,一会儿村庄里就飘起了久违的豆腐清香。天刚蒙蒙亮,驼子又挑着豆腐担子向蜿蜒的山道出发了,只是腿脚不像以前那么有劲,走路一步三趄的,让路人常常为他捏一把汗。
驼子终是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在他八十二岁那年的一个春晨,刚把豆腐担子往肩膀上一托,脚底就像踩着棉花似的,就地一软,他倒在灶前,担子里的豆腐掉落一地,却依然方方正正,少有碎烂的。驼子挣扎着半天都起不了身,一行老泪就流了下来。“老不死的,怎么软得连一块豆腐都不如?”他在心里责怪自己。
儿子闻讯而归,急匆匆地把他送到大城市里最好的医院。驼子在医院躺了个多月,既没查出病因,也不见身体好转。儿子每天换着花样弄好吃的,驼子就是胃口不开,吃不进东西,每天都吵着要回村里。儿子问想见村里哪个人了?驼子摇头。儿子又问是不是惦记那间破茅草房了?驼子还是摇头。儿子再想问些什么,见父亲已是老泪纵横便收了口。有一天,驼子自己开口了“想吃一碗青菜叶子煮豆腐渣。”儿子得令,马上请人在城里四处找豆腐渣煮青菜叶子汤给他喝。“不是那个味,不是那个味。”驼子尝了一口吐了出来,吵着要回家,闹得更凶。咆哮一阵以后,却是气若游丝般的安宁,儿子的心就慌乱起来。
儿子找来一辆面包车疾驰几百多公里到了镇上,镇里到村里的路窄,过不了面包车,又请人绑了竹椅当轿,将父亲送回村里。轿一落地,驼子像一只浮出水面的鸭子瞬间抖落了身上的病痛,精神好多了。他摸索着一样样熟悉的物件,在儿子和邻居的帮助下完成了选豆、浸豆、磨浆、挑水、烧火、煮浆、点浆、榨豆腐的全部过程。解开榨豆腐的布兜,他取出一小坨豆腐渣引水化开倒进锅里,又让邻居从菜园里搞几片菜叶和水煮了,撒上几粒盐,蘸上几滴油,豆腐渣汤一出锅,他就慌急慌忙地吃起来,狼吞虎咽的样子,儿子劝阻不止时只能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驼子却吃得满脸欢欣,给在场所有人留下了一个幸福满足的形象。
那碗豆腐渣汤是驼子在人间吃过的最后一餐丰盛美食,它能给予的能量没能让他在人间再多停留些时光,那天晚上,于安静的茅草房里悄然离开了他再也无法挑起的豆腐担子。
蜿蜒的山道像一卷电影胶片把驼子的一生匆匆滑过,无论他的血气方刚,无论他的步履蹒跚,都随着他的那副豆腐担子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云涌而起的山雾只见他挑担而去,不再见他缓缓归来。那担子一头挑着他心底的山河,一头挑着他一场生死结局。懂得做豆腐的苦,从那以后,我们村里也再没人制做豆腐。
多少年后,我重走家乡的那条小道,山路的坑坑洼洼告诉我:曾经有一个驼爷挑着沉沉的担子来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