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湖南,两三岁因为父母调动工作去了福建,印象里之后每年学校的寒暑假也经常会回去住上一段日子。在我初记事的那段记忆里,带我最多的便是奶奶。如今回福建看看父母都只是一年两三回的事情,那回老家的机会就更是屈指可数。然而哪怕回去的行程再匆忙,我都会专门腾出半天的工夫,回一趟奶奶在长炼的老屋,瞧瞧她的模样。
之所以说专门,是因为现在的奶奶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每天大部分的时间自己在街上晃荡,捡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家,或是些树枝,或者是别人家不要的家具瓢盆旧衣物。买的东西也是类似小孩子的玩具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外人见她好像脑筋不太灵光,更是喜欢招呼她高价买些没有用甚至坏掉的物件,赚取点钱财。有一次花去几百块钱买了一块不能走的手表被爷爷念叨了无数回,然而她不甚在意,依旧我行无素。照我妈妈的说法,奶奶以前的日子过的太苦,现在一有点钱就想要花出去。我不能完全理解奶奶这样的心结,但是觉得到了她这个年纪,如果一些金钱能换来内心来安宁和满足便由她去好了,至于买了什么,反倒不重要了。
大人们或许并不这么想,却也无可奈何。久而久之,那老屋就堆满了林林总总的杂物。五十来平米三个卧室的屋子,居然给她折腾到连进人都困难,每次去到那里要找个座儿更是问题。奶奶见我们来了,除了照例要塞给我们些花花绿绿的钞票,还会从她那些宝贝堆里拣出一些要我们带走,可以是几个鸡蛋,也可以是件发霉了的旧棉袄......我们拗不过她的热情,只能将就着收下。大人们不止一次想要给老人翻新一下那老房子,每次都遭到奶奶的坚决反对。我爸甚至想过要把她骗去其他地方几天,先斩后奏地把事情办了。我理解他作为长子的用心良苦,但还是劝他说:“你觉得好的奶奶不一定想要。你要是真这么做了,估计她回来要疯掉......"
如此的生活方式,注定了奶奶是个极不合群的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即使是过年,无论是在亲戚家中做饭,还是在饭店摆宴,大家也很能够把她骗上餐桌。这样特立独行的生活,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初见端倪。那个年月,儿孙们晚上还经常会聚在家里,她虽然自己不吃,但会为家人准备很合口味的饭菜。待到大家上桌,她再把些辣椒青菜用清水烫熟,加些咸盐或者不加,然后就在厨房自己把那些我们看来全然无味的素食津津有味地吃完,多少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有时候我在想,我现在的这种干净饮食是否是因为在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里后知后觉地被她老人家影响了。
再要早一些的时候,奶奶在我的记忆里其实是有些可怕的。她总是逼着我吃东西,不要误会,我并不是那种挑食偏食的顽劣孩童。之所以抗拒,只是因为我需要吃下去的份量实在太多了,即便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 三五岁的孩子,早餐却要喝一下一大碗稀饭,还要就着咸菜咽下两个那碗口大的烧饼。那个时候的我可不懂什么营养搭配,饮食适量,那种抗拒只纯粹地来自于肠胃的本能。于是在很多个回忆片段里,我总是能瞧见自己逃窜于老屋子那狭窄而昏暗的过道之间,从阳台到厨房,从厨房到客厅,生气的奶奶则在后面嚷嚷地追着。气极了的时候,她甚至会把高压锅盖摔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声响,然后年幼的我就会吓得傻傻地就范了。可能正是因为她这种填鸭式的喂养,幼年时代的我一直都是胖嘟嘟的模样。这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可是不太高兴的,然而我并不曾怪罪于她,毕竟那只是一个挨过饿的过来人想让子孙吃得饱点,表现得有些过火,却也是一番好意。
听说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奶奶有次差点把我弄丢了。这个故事我大人们提及过很多次,但直到最近一次回老家才通过爷爷有些混淆的记忆和断断续续的重复字句了解了个大概:由于父母都要上班,我学会走路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奶奶的怀里或背上度过的。有一次她去长沙参加教会集会的时候我就在她的背上,同行的只有一位老妇人。在某个不知名的小胡同里,几个不怀好意的男子见奶奶和朋友都是外地人,就声称奶奶背上的我是他们的,更是要上前来抢。所幸当时刚好有几个好心人路过,奶奶才得以护住我逃出了胡同。这件事爷爷在奶奶从长沙回来后才知道,自然是怒不可竭,质问她若是真的把我丢了那当如何像她的儿子女儿交代。而奶奶的回答却也耿直:那我就去死!说来还是得感谢奶奶在那个年代把我带了回来,不然都不知道现在的我又会是个什么模样?或者死了,侥幸活着,可能又在某条不知名的街边乞讨呢。
奶奶自己坚持的饮食同她信教有关系,信教并不是个好的词语,然而我并不能很肯定她信的到底是什么。印象里她总是会从床下拿出一本圣经来翻,然后煞有介事地给我讲一些那个时候的我听不懂的鬼神。但是我知道基督教的教规倒是没有规定其教徒需要吃素一说。有的时候,我又能看见她从房间的某个角落翻出一尊观音菩萨的像。这一切的疑惑和矛盾,让奶奶在我的记忆里变得非常神秘。每每同旁人说起,也就依着大人们说她信教的讲法。
神秘的同时,奶奶在幼年的我眼里又是很厉害的。比如她曾经向我展示把手放在我明火上面烤却不觉得烫;比如她不认得几个字,却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把一本厚厚的圣经读完。据大人们说她能给每个字标上一些她自己看得懂的符号,然后再借着它们阅读......这一切对于那时的我都是不可思议的。直到后来我长大了,才慢慢试着去给这些童年轶事去找一些略微合理的解释:不觉得烫是因为她手上厚厚的老茧;而圣经,或许她并没有看懂,或者说是看懂了她自己标注和相信的那个版本。且不论那个版本里的故事对她影响的好坏,现在的我依旧佩服她这种学习的本领和毅力。
不过或许是畏惧与信教在奶奶身上的影响,我在长大后也就一直没有过多地亲近宗教和神明,但是也保持着足够的和应有的尊重。身边有信仰的朋友不少,所以总是会有一同去到寺庙教堂的时候。我既不信,一般便不拜,因而也就不好再去向他们去求些什么,只在心里默默祝福香火兴旺便好。有时候我觉得大力哥说得有道理,对于神明和信仰的朝拜不应该是过于有目的性地去求些什么,简简单单图个心里安宁才是最好。
在我等孙辈年纪尚小,奶奶她也尚有余力的那个年代,估计觉得除了自己安享晚年外对这个家多多少少还有些责任,所以行事还有些迁就。再到后来,她的四个儿女都各自成家,孙辈也长大成人,奶奶渐渐地就没有顾虑地开始把自己的日子过起来了。即便是这样,她依然关心着儿女,用她自己的方式。街上闲逛的日子里,奶奶时不时也买上几只鸡,几条鱼,叫人杀好了用盆一装,然后就丢在每一家的门口,并不做任何通报。我的那些姑姑叔叔下班后对于门口的这种惊喜惊的成分要远大于喜,互相一问,原来每家都没有落下,这才哭笑不得开始收拾起来。
对于爷爷,奶奶的爱更为直接。因为身体的原因,也因为老屋环境实在太差,爷爷几年前就已经不住在那里。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在医院度过,精神好些的日子,也可以在各个子女家里轮流住上几日。爷爷的身体状况随时都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顾,曾经有段时间大人们就在医院给他请了个保姆。这让奶奶非常的吃醋,一度不愿意再去医院看爷爷,还赌气地说:“他都已经找了别人!” 我并不清楚她的这气最后是怎么消下去的,反正保姆请了几个月就没有再请了。
最近一次去看奶奶,把爷爷也带上了。或许是有些日子没有见了,车门一开,还没等我们把爷爷扶上轮椅,奶奶就已经一溜小跑到了车前,双手把爷爷的脸捧着,凑到离自己头很近的地方,让我一度以为她即将亲吻爷爷的额头。当然我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生,奶奶只是那么捧着,笑着,说了很多我听不清楚的话。爷爷的表情是很不耐烦的,但是在我看来,肯定是那种受宠若惊后刻意的不屑一顾。那天我们想让奶奶和我们一同吃午饭,她自然是不愿意的。最后倒是因为有爷爷在的原因,总算是把连哄带骗地她塞进了车里。照例她还是没有上桌,只是自顾自地在店门口走来走去,念念有词,不过至少,离爷爷,离家人都近了一点。
奶奶的个子不高,穿衣服却总是喜欢把自己套得胖胖的,配上老人家特有的步伐,走起路来总是特别可爱。我记得她总是戴着一顶毛线织成的帽子,无论我冬天还是夏季回去,大概连睡觉都带着吧。我并不是个帽子的拥护者,对于帽子的功用基本只局限于取暖。我曾经在某篇文章中读到过:人体大约80%的热量都是从头部散失的。而偏偏我又是个畏寒的家伙,所以无论爬山出游,只要是可能会冷的地方总是会背包里塞上一顶帽子。跳舞的年轻人不乏热衷戴帽子的。我曾经问过一个跳舞的朋友,她告诉我呆在帽子下面会有安全感。或许帽子对于奶奶也是这样的吧。七十多岁的年纪,每天自己做饭自己晃悠。我没有办法赞同她的生活方式,但至少觉得她是自在地在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压力少了,心态好了,身体这般硬朗便也不奇怪。别人笑她太疯癫,她笑别人看不穿。前半辈子信教让她遭了些罪,到头来反倒是把心里的平静安宁还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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