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姐吃丫头的醋说起

和四儿谈红楼，她说，越是熟悉的人物越难概括。

比如讲林妹妹酸，凤姐姐辣，虽不错，却甚是脸谱化，实在是管中窥豹，谬以千里。

《红楼梦》是世间男女百态的实录，一张脸谱哪够?

复杂的人世，只要呆上几十年，再单纯的人也会生出故事。一生足不出户的鲁迅原配朱安，照样被翻出来编排一番。

杨绛嫁给了初恋，终身守护一个人，嘛事儿没有，却还有个追求者费孝通被一提再提。

人啊，终逃不过男欢女爱，爱恨情愁。一张情网铺下来，网住的是情种，逃掉的是情圣。

而情圣也难了尽世情，佛祖释迦牟尼历尽红尘斩断情丝，回头又普渡众生，小爱变大爱，终躲不过一个情字。

林黛玉做不了情圣，她恋红尘，只是因爱得专一洁癖而显得脱俗。

其实哪里脱俗?

她耳目鼻舌身意里，都是这个男人——贾宝玉。

对宝玉，黛玉有“野蛮女友”的霸道——不许他喜欢别人。

然而宝玉却是个闺阁良友，只要是青春可人的女孩子，都在喜欢与保护之列。如此这般，好不教林妹妹心塞哉！

(大观园女儿国，好男人就一个。如果再多几个宋玉卫玠嵇康等人物，也不必害出如许多人的相思泪)

万花丛中一片绿叶，该护谁陪谁舍弃谁？给了哪个男人也做不好。况宝玉又不是大猪蹄子，想翻谁的牌子就翻谁的，再说黛玉也不干哪！

黛玉容忍不得宝玉有异心，所以也不会接受他纳妾，从她对袭人阴阳怪气喊“嫂子”就能看出，她是吃醋的，是不喜欢的。

袭人与宝玉暗渡陈仓，袭人自不会宣之天下，黛玉如此大声喊，加上晴雯这个不嫌事儿大的立刻接话，逼问谁是嫂子，袭人宝玉大窘。

有了肌肤之亲的男女，是瞒不住人的。

比一般人亲密吗？未必。宝玉天真无邪，自从与袭人有了云雨情便待她与别人不同，而袭人反而“正经起来”，尤其得了王夫人的嘱托后，更是搬出了宝玉睡房，由晴雯代替。

可怜担着陪房丫头名儿的晴雯，与宝玉之间并无男女受授，反落了个“狐狸精”的污名，惨遭驱逐，含恨而亡。

有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因此黛玉之死与“风刀霜剑”有关，与晴雯一样，终被流言蜚语扼杀。

这也难怪，小儿女掩饰不住的彼此牵挂怎么能让有心人省心！当袭人无意撞见宝玉对着黛玉的背影发呆盟誓时，如雷轰顶，喊了声“神天菩萨，可坑死我了！”

何出此言?

黛玉为人“刻薄”难以容人，若宝玉娶了林妹妹，袭人的处境就尴尬了。苦熬多年做不了妾，只能出去配人。一个失身的丫头能有什么好归宿? 即便凭着与宝玉的情份，留下来做了妾，凭黛玉的性格，她更喜欢晴雯，一对儿人尖子面前，袭人再贤惠也不过是周姨娘们的命。

所以袭人时刻在筹谋，她极力推荐大度的宝钗，虽也暗示过宝玉，挑唆宝黛关系，都被宝玉呛了回来。

袭人与黛玉的关系，微妙到极致。表面上，二人没有过直接的冲突，袭人对黛玉是以礼相待，甚至在宝黛二人闹别扭时还全力劝解:“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得的去?”

完全是大姐姐安抚不懂事的弟弟妹妹的口吻，贤惠的样子着实让人喜欢。

黛玉都被感动了，直认为连袭人都懂得她的心思，足见黛玉是单纯的。

有身份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往往不善心计。黛玉心气高傲，自然也不屑于谄媚人前，暗箱操作。对于宝玉，她只信心灵相通这种事儿。

但袭人会做。她不是小姐，她天资不出众，她需要努力争取，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成了熟练的奴才，拥有了一个精品奴才的敏锐。

她找到了王夫人，但她没有直接说林姑娘如何狐媚勾引宝玉(当然也不敢说)， 她揣摩着王夫人的心理，直击王夫人的内心，这个人前“没了嘴的葫芦”，三言两语便哄得王夫人直喊“我儿”。

背后告密的袭人，委实是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儿”。令人嫌恶。

而她的好性子又确实好得让人喜爱。人就是这样的多面，坏是真的坏，好也是真的好，如果不这样，就不像是活人。

她是表面可以吃亏的人，嘴笨，不会吵架；贤惠，挨了窝心脚也不生气还护着别人；吃苦，打理怡红院，白天黑夜做针线……如果大观园选模范，袭人必能弄个“三八红旗手”当当。

而其实她是计较的，只不过不在众人前。在宝玉叨念晴雯，说起海棠之死预示了晴雯的死时，袭人愤道:“晴雯再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

如此露骨的愤怒，很容易引起男人不悦，果然是袭人，她接着说了句“许是我要死了”，立刻点到宝玉喜聚不喜散的神经节上，宝玉立刻认错服软了。

人性到底有多复杂? 《红楼梦》写尽了。地位越低的人心思越复杂，越是往上爬的人越会耍心机。

四春里唯探春头脑强大，为什么？因为她处境尴尬，需要自保，需要摆脱不堪的亲母，为自己找靠山。

宝钗黛玉虽冰雪聪明，却并不动用心术。宝钗不需要，黛玉是不屑要。宝玉薛蟠更是一派天然，一个傻得可爱，一个蠢得可笑。难怪才女有“纨绔子弟少伟男”之叹。

而副册里的美人们不一样，她们资源可怜，不可不争，不可不抢，不可不找靠山，不可不玩机巧。如果不这样，单靠忠心耿耿(司棋入画)或才貌出众(晴雯)是难以站稳脚跟的。

晴雯芳官四儿等被王夫人驱赶，宝玉疑袭人等背后告密，袭人并未辩解，讲出“倒是我们这些粗粗笨笨的好”这种话，可见终究是因为嫉妒晴雯的才貌。“风流灵巧遭人怨”，谁怨?袭人麝月之流罢了。

貌美已令人嫉妒，还风流伶俐，处处拔尖儿不饶人，若没后台，这在女人堆里实在是活不下去的。

找对靠山很重要。不然，没有王熙凤和贾母撑腰的平儿会与其他陪房丫头一般莫名其妙地死去；没有老太太的鸳鸯只有出家与上吊两条路；如果不是与宝玉初试云雨，巴结太太，姿色针线不如晴雯的袭人，如何坐稳怡红一姐的位置?

可叹的是，如此费劲心机的丫头们，其愿望不过是做个小妾而已！想来也可怜，任是聪明伶俐，机关算尽，大树一倒，也只能做鸟兽散。

比较起来，不过是先死与后亡的区别，谁又占了谁的上风? 谁又笑到了最后?  繁华落尽，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生而为人，就是这样的无奈与挣扎，明知有谢幕的一刻，也要把戏演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