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街坊四邻的小孩和满树的知了一齐哭叫起来。
生了锈的管道在角落里缠成一团,泛着黄色的湿漉漉的瓷砖贴在墙壁上。
刘老汉的手中没了往常惯用的芭蕉扇,只能两手撑着膝盖,默默忍受着这正午两点的酷热。
这是一家澡堂子,老了的,用了很久的澡堂子。
在澡堂子门的一侧,有两个垂直摆放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这里的男人们惯常抽的各种烟,小孩子们喝的各种酸奶,女人们用的各样的头绳,还有一块钱一包的洗头膏和两块钱一块的硫磺皂,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不容易看出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所有的商品都被眼前有些年头的玻璃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看起来有点脏脏的,像过了期。
饶是如此,刘老汉这个柜台的生意还是不错的。
男人们总是喜欢洗完澡抽上一根,在云里雾里看旁边的女人梳湿漉漉海藻般的头发,有时候聊上一两句,纾解一下在家时受的那些老婆气。或者几个人闲了,让刘老汉拿副牌或者麻将打上一局,聊一聊这冬日里的日头。
妈妈们为了安抚哭闹的孩子总是会拿一瓶酸奶,也顺手挑一两根头绳,花花的,让她们总是想起自己还是个曾经婀娜的女人。
冬日里,外面下着雪,里面的暖气开的大,热闹闹又暖烘烘,刘老汉手里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笑呵呵地插上一两句嘴。
可是夏天就不同了,这儿虽然是个半城半乡的小镇,夏天大家还是在自己家里解决,一是怕麻烦,二是想省钱。所以刘老汉的澡堂子在夏天的时候生意总是寥寥无几。
老伴有时候劝,夏天嘛,又没什么人,开它干啥子啊?关了算了。可刘老汉不这样想,难道人家就不能进来拿个东西,顺便跟自己唠唠嗑?于是他的澡堂子夏天也照样开。
可是夏天里热啊,没有装风扇,澡堂子里又闷,他儿子有一年放暑假回来就给他做了一把大蒲扇,忽闪忽闪的,风大也顺手,而且这是他在大城市里读书的儿子做的,一模扇柄就想到自己儿子,嘴上和心上总是乐开了花,所以大家见到刘老汉,就能看到他的蒲扇,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
不过今天他的蒲扇怎么找也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啊!刘老汉一拍脑门,想起来啦,落家里了么。刚才老伴还打电话说待会儿子送饭过来,还要捎带上他的蒲扇。刘老汉想到这,心里就不慌了,喜滋滋的等着他的儿子。
斜对门家老王过来拿了一包烟。
“吃了么?”
“没呢,待会儿子给我送过来。”
老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哦,他放暑假回来了。”他解释说。
老王没说话,也没再看他,有点慌忙接过找的零钱走了。
刘老汉有点纳闷,但是也没太在意,在这夏日的酷热里一心一意地等待这儿子送的午饭和蒲扇。
突然的,街坊四邻的小孩和树上的知了一齐哭叫了起来。
刘老汉的心突的一下就上去了,像一口浓痰到了嗓子眼,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刘老汉坐不住了,他起了身,绕过他的柜台,朝门外边走去。
门外头的日头正烈,强劲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恍恍惚惚看到西边马路上好像站着一辆大车,旁边围着几个人,大日头底下,似乎是在议论纷纷。
刘老汉慢慢走过去,他抹了一把汗,更加怀念起他的大蒲扇。可是刘老汉走近才发现,虽然远看着闹哄哄的,但是这里其实静得瘆人。
地上一片惨烈,让刘老汉直觉不忍。
死的是个年轻人,脑浆子迸了一地,旁边还摔着一辆自行车。
地上的血红的像昨天的夕阳,血泊里倒着一只饭盒,饭盒摔开了,里面的面条撒了出来,面条汤混着血参合在一起。
刘老汉觉得有点反胃,他想走,可是脚却提不起来,说吓得,一个大老爷们到也没那么严重,只是直觉好像错过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心里空落落的,刘老汉想要是蒲扇还在手里就好了。
“你们看,他身子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刘老汉顺着看过去,那个年轻人的身子下面压着一把蒲扇……
树上的知了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刘老汉猛然惊醒。
他甩了甩汗涔涔的胳膊,心里嘘了一口气。起了身,赶紧收拾收拾,锁了门,打算回家去,别让儿子送了,我自己回家吃去。
一推开家门,刘老汉看到老伴在叠烧纸,十张叠成一打放在一边,桌子上放着儿子爱吃的菜。
“你叠烧纸干啥子,今儿谁的祭日?咱娃咧?”
老伴不说话,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时他才注意到,老伴的眼睛红肿的桃核一样。
“你哭啥了么?到底咋了?”
刘老汉心里又是疼又是急,可是老伴还是不说话,眼里酥酥得掉下泪珠来。刘老汉不吭气了,低着头坐在一旁,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老伴叠好了烧纸,理了理,转身进了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药,一盒健脑丸,淡淡的说:“该吃药了。”
刘老汉恍恍惚惚觉得这一幕陌生而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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