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故园无声.jpg待产室内有两个床位,旁边一个孕妇一直在哭喊:“我不生了,给我剖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她的丈夫脸色发白地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痛苦扭曲的妻子,束手无策。刚好护士经过,他拉住护士:“我太太疼得厉害,您看……”
护士面不改色:“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忍忍!学学人家26床,不哭不叫等会儿才好生。现在这么哭喊孩子会缺氧的!”
26床就是我。其实我也疼得快休克了,但是我不习惯大喊大叫,总觉得那样太不克制。忠南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拿纸巾擦去我脸上的汗水。
疼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我被疼的昏昏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能双手紧紧握着床两边的扶手,用残余的理智告诉自己要忍耐。体内有剧烈的撕扯和压迫感左突右撞,寻找一个出口。
隔壁床的孕妇跪在床上,胳膊肘撑着床面,这样的姿势仍然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她披头散发地大声哭喊:“求求你们给我剖吧,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要死了,救救我……”
护士走过来,不耐烦地说:“25床,胎心检测已经出现异常,你宫口快开到五指了,马上就能生了!再坚持坚持!”
她顿时崩溃了:“疼到现在才开不到一半,我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杀了我吧!”然后便惊天动地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丈夫失魂落魄地说:“不行给她剖吧,我看她太疼了!”
护士有点犹豫:“等我叫主任过来看看。”
……
又一阵猛烈的疼痛袭来,我顿时眼前发黑,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响。我紧紧地咬着嘴巴里的手绢,一个劲地鼓励自己坚持。
这一阵疼痛过后,隔壁床已经空了。我虚弱地问:“她们呢?”
忠南哭笑不得:“疼成这样还有心思管别人。她情况不好去楼上做剖腹产手术了。”
护士走过来给我做检查,告诉我宫口全开,自己下来走到里面的产床上去。忠南有点犹豫:“她自己走过去吗?”
“就在里面,家属不能陪同。”护士说完转身去做准备。我用手背抹抹满脸的汗珠,在忠南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忠南眼圈红了,问:“你自己行吗?”
我冲他笑笑:“没事。你去外面等着吧。”
也许是我龇牙咧嘴笑得太勉强,忠南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只生这一个,打死都不会再让你生了。”
走进产房,里面是冰冷冷的产床和明晃晃的器械。医生和护士已经在产床前等着,竟然有一个男助产士!但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了。见我走进来,穿豆绿色衣服的护士对我说:“自己上去。”
产床高高的,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去。
疼痛更加猛烈,肚皮紧紧地收缩,摸上去硬的像铁。我随着护士的指令开始用力,男助产士站在我旁边,医生对他说宫缩的时候帮我使劲按压肚子,把孩子往下挤。
不知道坚持了多久,我筋疲力尽,对医生说:“我已经没力气了。”
“加油,再努力几次,孩子头已经快出来了!”
下一次宫缩来临,我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助产士使劲按压肚子上方,肋骨几乎被压断,呼吸困难。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肚子里的疼痛消失了!护士对我说:“生出来了,是个女儿!”
没有疼痛的世界多么美好!我喘息着躺在床上休息,护士给孩子称重量体,身长56公分,体重3150千克,是个又高又瘦的小家伙!护士把她抱到我身边,让她跟我贴了贴脸:“跟妈妈亲亲!”
我扭过头看她,她的皮肤皱皱红红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正在哇哇大哭。我叫了她的小名,用脸使劲贴了贴她的小脸,她的哭声停止,变成小声的哼唧。护士说:“哎呦,认得妈妈呢!”
另一个护士出去喊了一声:“26床家属,你爱人生了,是个女儿。”过了一会儿走进来说:“26床,你老公那么喜欢女儿啊?听说你生了女儿,他竟然跳了起来!”
……
怀孕的时候我不止一次问过忠南:“你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
“这么笃定?!很多男人都喜欢儿子呢!”
“我干嘛喜欢儿子?我本来不想要孩子。孩子主要是为了陪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女儿比儿子好。”他憧憬地说:“等她长大了,我如果工作忙要出差,她就可以贴心的陪着你,多好!”
好吧!
他喜欢女儿,用全心全意的爱欢迎她的到来,这让我很欢喜。
新生儿的出生让我和忠南有些无措。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不知道她需要吃多少奶粉,不知为何原来红红的小脸变得黄黄的。好在医院里有护士,耐心地给没有经验的我们解答问题。月子中心很快派来了一个月嫂,在医院观察两天之后,我们去了月子中心。
孩子很快长大,退去浮肿后没几天就变得白白的,眼睫毛渐渐变长,眼睛又黑又亮,笑的时候会咧开嘴,露出粉红色的牙龈。她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眼睛专注地盯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长时间地盯着她看,不漏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夜里她睡在我的旁边,醒了之后就吭吭唧唧地叫我。有时我睡得太沉,等我醒来,会发现她吃力地将头转向我,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嘴巴啊啊啊地叫着,似乎再说妈妈我饿了,给我喝点奶吧!
生完宝宝十五天左右是中秋节。在这个举家团圆的日子里,我看着窗外圆圆的月亮,许是神情有些落寞。忠南抱了一会儿女儿,对我说他回家拿些东西过来。须臾便回到月子中心,拿着我的大衣,帽子和围巾,还有一个大大的口罩。
“这是干什么?”
“快,全副武装起来,我带你去兜风!”
“能行吗,问问月嫂吧!”
“没关系。心理健康比身体健康更重要,车子就停在楼下,我会关好车窗不让你吹风的。”
“好!”我顿时雀跃起来,郁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把女儿交给月子中心的月嫂,忠南扶着我走出月子中心的大楼门口。许久没出门,只觉得恍如隔世,连路边的花草树木都变得熟悉而陌生,我隔着口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脸对忠南笑道:“走吧!”
忠南带着我穿过长安街,两遍的霓虹灯快速掠过。车子平滑地穿过市区,来到近郊的山上。忠南把车停在一个地势较高的观景台,我们静静地坐在车里,通过车窗观赏天上那一轮明月。
从月子中心回家之后,我们请了保姆。在我休产假期间,由我负责照顾孩子,保姆做家务,擦地洗衣服,清洁房间;忠南负责采购。
孩子夜里和白天一样作息,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有时半夜睡醒了很精神,需要人陪着玩一会儿。有次半夜我醒来,看见忠南高大的背影坐在婴儿床旁边,我问:“你怎么起来了?”
“宝宝醒了,一直在小声跟自己说话呢!”
“哭了吗?换尿不湿没有?”
“换了。我给她冲了奶粉刚喝完,现在抓着我的手指头玩的很高兴呢!”
孩子一天一天长大,最初的几个月里,只要忠南嘴巴靠近她的小脸作势要亲她,她就张开粉红色的小嘴巴做出要吃的样子,跟看见奶瓶一样,书上说这叫“觅食反应”。忠南很喜欢女儿软软糯糯的小嘴巴,虽然我禁止他亲女儿,他仍然会趁我不备偷偷摸摸亲一下,赶紧放开。我亲眼看见有一次他撅着嘴跟女儿张开的小嘴巴亲了一下,偷笑着说:“跟爸爸亲个法式的……”
……
一年以后,宝贝躺在沙发上,头发扎成一个朝天的小丁丁,小手指勾着嘴巴,小脚丫晃啊晃,奶声奶气地说:“老公,我要喝奶粉……”
忠南哭笑不得地说:“要叫爸爸!我是妈妈的老公!”然后拿着奶瓶给她泡奶粉。我对忠南说:“看来我要给你换个称呼了!”
我叫忠南亲爱的,很快女儿就开始叫她爸爸亲爱的。很奇怪她喜欢跟着我叫忠南,虽然忠南每次出差回来都会把她抱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爸爸!”
孩子三岁以前仿佛对爸爸的存在没有意识,有了妈妈就有了全世界。忠南不管在家陪她玩得多开心,出差几天回来之后,女儿看他的眼光跟看街上任何一个叔叔没有区别,他卖力地讨好许久才能跟她热络起来。
而对我,不管何时何地,只要看到我她就会扑过来抱住我的腿,用小奶音甜甜地叫我妈妈。
生完宝贝三个月之后,单位开始实行在家办公政策,需要的同事可以申请在家办公。因为我们的工作是公文撰写,既便与外界交流也是通过电话和邮件的形式,不允许面见。为了节约办公资源,索性让交通不便利或者有需求的同事在家办公,每日网络签到,通过审核后交付工作。
收到这个消息后,我第一时间填写了申请。
天无绝人之路!在等待审核的那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句话。
产假结束,开始边工作边带孩子,不得不说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考验。当每天都有工作数量和质量的压力,无边无际的家务和极度碎片化的时间会让我很焦虑。有时白天为了照顾女儿,工作不得不丢在一边,等晚上把孩子哄睡以后再加班。
在孩子两岁之前的那段日子,我的作息时间变得很极端,有时不得不加班到凌晨两三点钟;晚上太累了,哄孩子睡觉的时候自己也会沉沉睡去,而到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会自动醒来,强忍着铺天盖地的睡意工作。
忠南单位不忙的时候会在家照顾孩子。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忠南在外面跟孩子玩耍,换尿布,收拾她不停弄乱的房间,在上午和下午分别给她做一次辅食,有时候还带孩子去小区里跟其他小朋友发展友谊,开展社交。
夜里我把女儿哄睡开始加班的时候,忠南常常会拿一本书坐在我旁边,寂静的书房里只能听到我敲打键盘的声音和忠南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有时拿着平板电脑戴上耳机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
他用这种方式陪伴我,告诉我不是一个人。
“你单位里不用应酬吗?”我问忠南。
“你什么时候见我应酬过?实话跟你说,所有说自己有应酬的男人,绝大多数是以应酬的名义逃避家庭责任。”
“谢谢你亲爱的。”我由衷地说。
“还用你谢?这是我女儿,你是我亲媳妇,我怎么能把你们丢到一边?”
因为有了他的理解和帮助,我们两个都上班同时带一个宝宝的生活,虽然忙碌但有条不紊。我很清楚如果换成一个愿意当全职太太照顾宝宝的女人,他大可不必这么辛苦。
这都是我的执念。我相信只要坚持过这一段时间,等宝宝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一切都会变得容易一点,再容易一点。
走过一年又一年,送走一个又一个四季,宝贝从幼儿园的小豆丁,变成了戴着小黄帽的一年级小豆包,每天放学回家后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一本正经地写着1+1=2,告诉我班上的一对双胞胎姐妹中姐姐比妹妹只早出生了一秒钟。她开始有自己的朋友和固定的玩伴,会邀请朋友到自己家里玩耍。
生完孩子之后的几年里,我成了职场女性兼家庭主妇。每天担心着自己的论文评审,职称评定;精心地照顾着一家人的餐饮和卫生,孩子的吃喝拉撒,换季衣物的更迭,满足学校的各种需求。
我很少再去关注其他人和其他事。柳幸和招娣就像是生活中划过的流星,曾经在我的生命中绚烂,却已经消失不见。
而齐齐始终是一个人,天南海北地出差,去的都是公司里没人愿意去的地方。曾经还去西藏驻外一年,回来后带着大包小包来看我。脸庞上出现了两团靓丽的高原红,身材也不再纤细,腰身很结实,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
“大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好好保养皮肤?卖相很重要!”我说。
“到了那边挺闲的,工作之余很无聊,喜欢上了徒步。皮肤有什么要紧,差就差吧!”齐齐无所谓地说。
“你这是放下了,还是放不下?”
“有什么区别吗?宝宝呢?”她问我。
“上学去了,都上小学一年级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齐齐怅惘地说,她坐在沙发上,伸直双腿,身体后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望着虚空,没有聚焦。
“亲爱的,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不行我也托人给你介绍介绍吧。”
“还是别了。现在给我介绍的都是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不是离异就是丧偶。”齐齐苦笑着说。
“不会吧,现在男人们结婚也挺晚的,跟你年龄相当的应该有很多!”我为齐齐难过。真的就这样略过意气风发的青春时光,直接过老年人的生活吗?
“跟我年龄相当的男人,追求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真不公平!”
“好在我现在收入还不错,在六环外有了自己一小套房子,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挺自在的。”
“你的房子已经入住了吧?”
“装修好了,我爸妈带着小侄子住进去了。他们去给我二弟看孩子,但跟我弟媳妇老吵架,我爸妈一赌气带着孩子出去租房住。我的房子装修好之后他们就带着孩子过来了,反正我老出差,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
孩子渐渐长大,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时时刻刻占据我们的心神。从她读幼儿园开始,忠南可以逐渐投入更多时间经营公司。公司经过一段时间的平稳运行,厚积薄发,很快成为信息产业中的翘楚。
孩子的走出家门让我慢慢找到悠闲的感觉。经历了漫长的兵荒马乱,生活终于进入正常的轨道。
一个晴朗的周六下午,春光明媚,我带女儿去上钢琴课。坐在钢琴教室外面的沙发上,一时间百无聊赖,随身书本放在一边,我打开手机却不知道该看什么。一愣神之间翻开了通讯录,安成的电话赫然在第一个。
一瞬间我仿佛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眼前并排站立着长发披肩的招娣和高大帅气的安成。不知安成怎么样了?我想了又想,打开了微信里面的通过通讯录查找,加了安成的微信。
很快通过验证,却没有互相发消息。我点入安成的微信,封面是已经长成帅小伙的小宝抱着一个大约一岁的混血小妹妹,旁边是安成和一个外国女子,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我把头仰躺在沙发靠背上,招娣已经从大家的生活中隐去,这一刻也许只有我在想念她,想念柳幸。柳幸已经去世很久,久到我很少再想起她。而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公主般漂亮可爱的宝贝Anne。她怎么样了?生活在哪里?
我在通讯录里翻找,希望能找到关于柳幸的蛛丝马迹,直到看见“柳幸妈妈”的电话号码。这么多年,虽然换了很多个手机,这些号码却一直跟随着我。我犹豫了一下,拨通了柳幸妈妈的电话。
伴随着琴房里叮叮咚咚的琴声,我知道柳幸离世之前给自己父母留了遗书,让他们收回在加拿大的房产和车子,并把Anne的抚养权转交给妈妈。柳幸的爸妈去加拿大卖掉了柳幸的房子和车子,带回了Anne。Anne一直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已经读了小学。
柳幸直到去世的前一刻,能够托付孩子的人,只有自己的父母。
我用双手捂住脸,胳膊肘放在腿上,中指的指尖死死地压着太阳穴。柳幸的父母本来可以颐养天年,不仅痛失爱女,还要抚养另外一条从呱呱学语开始的幼小的生命。
我拿出手机,点开微博,进入柳幸的微博。时间定格在2009年1月初的那一天。我又进入她最后一条微博的评论,找到了任家康的账号,点了进去。
他的头像变成了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眉目之间都是他的影子。最近的几条微博,都是他的父母带着小男孩,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我心底涌起一股戾气,赶忙关掉微博。
我开始集中注意力听女儿弹琴。她正在弹的曲子是《带我回到弗吉尼故乡》,这是一首简单的钢琴曲,却意外地动人心神,我听着听着,流下热泪。
故乡,故乡!
我们,还回得去吗?
我闭上热辣辣的眼睛,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彭招娣、柳幸的影子,那个长发飘飘的年代,青葱岁月里的我们。
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逐渐变成遥远而寂静的过往,一如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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