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脚鸭

跛脚鸭

那年，四十岁的父亲终于摆脱了病痛的折磨，离我们而去。这一年，母亲41岁。哥哥15岁，我13岁，妹妹4岁。而且，妹妹还双腿残疾。

母亲将即将出栏的猪贱卖了60块钱，又向大伯借了50块，买了一口松木棺材，将父亲下葬。父亲的棺木放在坑里，我们兄妹三个按照大人指点连喊三声：“爹爹、爹爹……”最后一声还没大声喊出来，便被大人催着快走。大人叫我们头顶父亲的被子回家，不准回头。吃晚饭的时候，一位大伯对母亲说：“你要走，你走，我们不拦你。”

妹妹喊了一声：“妈……”从地上爬了过来，牢牢抱住母亲的腿。母亲一把抓住我和哥哥：“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们娘儿四个死活都要在一起！”

第二天母亲下地干活，有人议论：“唉，三个孩子，最小的还是残疾，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日子还得过。我和哥哥上学，母亲下地干活，妹妹一个人在家。有一天，妹妹说脚痛，母亲才发现妹妹的一只拐脚，着地的一面已经溃烂，还嵌进去几粒小麦。母亲用麦秸秆将小麦拨了出来。

我们家养了一趟鸭子，其中有一只是跛脚。有人经过我家门前，好奇地说，怎么连养的鸭子也是跛脚。

老有人问这个同样的问题。

大伯一看到那只跛脚鸭就摇头：“我望见它歪七歪八走路，就头大，满肚子来火，这鸭子还养得活吗？”

母亲什么也不说，找来一个竹篮子，里面铺了一层稻草，给它安排一个单独的窝。

四奶奶来我家借钩刀儿，说的话也不中听：“粮食倒不比其他鸭子吃得少。就算养活了，难不成还会生蛋？”

“万一呢？”母亲说。头也不抬。

然而有一天，跛脚鸭真的不行了，歪着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母亲去小店买了两粒土霉素药饼，用空酒瓶压成粉，凉开水冲一下，用筷子撬开跛脚鸭的嘴巴，硬是给它灌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跛脚鸭竟然又活蹦乱跳起来。

“看来这鸭子还有点后福呢。”母亲摸着跛脚鸭的头说。跛脚鸭用它的秃嘴巴，在母亲的脚上啄个不休。

鸭窝是我们兄弟俩用芦竹编的。我们放学回家，人还没到，鸭子们早已从芦竹缝隙里伸长了脖子呱呱直叫，唯有那只跛脚鸭立在远处不“说话”。

下地干活的时候，母亲看见泥鳅就拾起来，放进一只钵头。母亲对妹妹说：“其他事情你也干不了，就在家喂喂鸭子吧。那只跛脚鸭，不要让它饿着。”

妹妹一只手扶凳，一只手撑着根米把高的竹子，每往前挪一步，就用竹子将那钵头往前推几尺。钵头刚推进鸭窝，一群鸭子争先恐后。跛脚鸭挤不上前，妹妹把竹竿伸进窝里，其他的鸭子倒也听话，乖乖让路。

有一次放学，我们将挑回来的猪草给妹妹剁碎了喂鸭子，拌鸭食的时候，妹妹发现稻糠里竟然还有好多碎米。妹妹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有米吃了。队上跑船的老大刚好路过，看见了，心有不忍，跟母亲说道：“唉，又没有人帮你。还不如把丫头送到泰兴汽车站，跟人家要点零花钱，你也省个拖累。”

母亲摇摇头：“那怎么行！她吃饭怎么办？上厕所怎么办？洗澡怎么办？晚上睡哪里？有人欺负她怎么办？宁可跟我喝水，我也不能让她离开我。”

村里放露天电影，母亲驮着妹妹，我们兄弟俩端着凳子。妹妹脚上的溃烂一直治不好，经常有人捂着鼻子跑开去。后来每次看电影，我们一家都是最后到场，找个没人的地方，或者坐在银幕的背后。

秋收的时候，鸭子开始陆续生蛋，5只鸭子一直只生4只蛋。我们兄妹三个都肯定是那只跛脚鸭没生蛋。母亲钻进鸭窝，将跛脚鸭拎了出来，摸了摸它的肚子，然后用篮子罩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揭开篮子，里面有蛋，而且还是绿壳儿蛋。母亲说：“你们还没看见黑的白的，怎么就知道是跛脚鸭不生蛋？不要‘棉花田的瞧不起辣子来’，你知道哪个茄儿好做种啊？”

第二年冬天，母亲想把老鸭卖掉换新鸭子。那天一大早，正好来了个收鸭子的贩子，谈好价钱装笼子的时候，那人发现有一只鸭子是跛脚，怎么说都不要。后来说，跛脚鸭只算一块钱。母亲气得脸色发白：“不卖，一个都不卖，瘸鸭怎么了，瘸鸭也是鸭，我养两年了，蛋，从来没少生一个。”

去年年底，妹妹用自己挣的钱给母亲换了一部智能手机。母亲在朋友圈里看到一篇署名姚林芳的文章，突然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这个鬼丫头，一天学没上，还做鬼写文章，幸亏我当年没将那只跛脚鸭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