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一杯酒，几种味（二）

第二杯:青春的哀愁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梦令》

人总是要长大，无论你是否愿意。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是青春可人的女子。但是在那个时代，你只能拥有一个并不可人的青春。

而我猜这也正是你这次酒醉的原因。

史上曾流传一个奇女子黄崇嘏的故事。

前蜀女子黄崇嘏，曾经女扮男装四处游历，在她游历两川之时，曾被人误以纵火罪入狱。于是她给当时的蜀相周庠写诗一首，为自己分辩，想不到却因此得到了周庠的赏识，被他推荐做了参军。任职之后的她，处理政务，明快决断，为人称道。而周庠爱重她的才华，竟打算把女儿嫁给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只好作诗表明自己的身份，但再也不能在官府任职，只有无奈离开，最后竟不知所终。

这个小故事直接影响了后世陈端生的《再生缘》的创作，现在的黄梅戏《女驸马》也有它的影子。

可是，这只可能是在春闺深锁的女孩子的臆想。作为女子，在那个时代默默而生，寂寂向死是她们唯一的命运。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都没有我乱说的。”

这是《红楼梦》里探春的悲情哭诉。纵然她“才自精明志自高”，却也走不出大观园半步。像男子那样建功立业，这个梦想对于这些有才见的女子来说，只能是一种折磨。

倘若是一般的贵族女子，在父母营造的港湾里，赏赏花，逗逗猫，偶尔写首诗来风雅一下，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但命运偏偏让你是英气不逊须眉的李清照。于是就有了这首豪放词: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 《渔家傲·记梦》

在梦里，你飞到云涛翻卷，千帆竞渡的银河，渴望像大鹏鸟一样能乘着九万里的长风，振翅高飞。胸襟之豪迈，可与大好男儿争锋。

由你这首豪放词，就知道这样一潭死水的生活，对于你来说只是冲不破的樊笼，扼杀了你的生气。而你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坐青春的两岸，看生命的流逝。“一番风雨，落英遍地，多少春愁绪。”所以这首短短的《如梦令》，与其说是伤感春花的凋零，不如说是感伤你易萎的青春。

因此在夜里，听着窗外的狂风横扫，疏雨敲窗，寂寞无聊的你忍不住又喝多了。只是除了喝酒，你又能做什么呢？外面天地虽好，却和你无关。即使有情怀有抱负，也只能淹没在时光的洪流里。

就像院子里灿烂盛开的海棠，虽然一树繁华，除了自己却没有谁来欣赏。在这样的风雨夜，它们怎么能捱得住这风雨的摧残？你忍不住担心地想。不知不觉这酒就喝了一杯又一杯。

第二天清晨，你从梦中醒来，阳光已经洒满了一室，睡了有多久了？不知道。昨夜喝了多少呢？不知道。只觉得现在自己还是微微地有些酒意。这时窗外吹进来一缕微凉湿润的风，叫你一下子想起昨夜的那场雨。

那场雨在你的梦里，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以至你现在还都怀疑这温暖甜净的阳光才是梦里的东西，而狂风疏雨才是现实的场景。

侍奉的小丫头打趣你，说昨夜你睡得太沉了。那么狂虐的风竟一点也没有惊扰到你的酣梦。她的话让你突然想到你昨夜的担心，室外的那几株海棠，在经历昨夜的疏雨骤风之后，会是怎样的情景。你迫不及待地向正在卷帘的她问了这个问题。

在词中，你用了“试问”一词，这一问是认真地试探地问，更是惴惴不安地问。

小姐，您是问海棠花吗？应该还是昨天的样子吧？

小丫头漫不经心地说。

还是昨天的样子？

昨天的海棠在艳阳之下，是一直流泻的花的瀑布。一朵朵，一簇簇，密密匝匝。不用离得特别近，你似乎就可以听到那些花朵的喧哗，它们开得是那样热烈而骄傲。

怎么可能还是昨天的样子？你禁不住皱起眉头。“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昨夜的风雨只怕会洗劫了它的美丽，像昨天那样一树灿烂怎么可能呢？这个粗心的丫头哪里读的懂你的心事！你不禁出语责备: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你知道吗！知道吗！疏雨狂风之后，应该是红花凋零，稀稀落落，而绿叶繁茂，润泽欲滴。怎么会是昨天的样子呢？

后世的人对你的“绿肥红瘦”一向叹赏，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里说“‘绿肥红瘦’，此语甚新”，此言诚然。暮春时节，风雨之后，可不是绿叶更加鲜润明媚，而花朵却稀疏零星呢！

虽是伤花惜春，却用笔刚健清新。即使落寞，也没有落了格局，降低了格调。

学诗你确是“谩有惊人句”，你独创的“易安体”让后世的多少人赞叹不已。辛弃疾，刘辰翁这些大家都有效仿你的佳作。现代的大诗人艾青有一次一连高诵你的“江山留与后人愁”十三遍，直到自己涕泗横流。

只是豪放、俊朗、活泼、热情的你，理想又怎能仅仅是学诗呢？只不过诗歌恰好成了你寂寞青春的一个出口。

在那个风雨之夜，你一个人在灯下慢饮这青春的哀愁。当时的你寂寞无边，即使沉醉也不能销尽。你想不到的是在后来岁月的风尘里，它们都开成了花，永不凋零。

此杯酒，寂寞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