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杯——少女的欢笑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 《如梦令》
多少年后,你依然记得那次醉酒的滋味。
如果有什么能够挽住时间的经纬,让你可以回到那个时代,你愿意为此千金一掷,因为那几乎就是你一生最美的时光了。
那时的你,像春天滤过树林的晨曦,像清晨拂过荷塘的香气,就是水晶瓶里新酿的果子酒,荡漾着最美丽最澄澈的颜色,有着最甘醇最清爽的味道。即使千年已过,我们透过你的诗,也可以感受到最少女的你那最娇憨最天真地笑。
身为女子,在那个时代真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她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却从来没有自己,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一生都活在父亲、丈夫、儿子的影子里,无声无息。
而你在男人的世界里,却活出了自己,成为一个少有的存在。你独立,自我,不仅有自己的名字——清照;更像男人一样,有自己的名号——易安居士。清照,人如其名,你确是皎皎空中的一轮孤月,清辉朗朗,匀照人间,如水的文字澄澈人心。而你的命运却是那么不幸,和你的别号截然相反,易安易安,“安”实不易,晚年的你颠沛流离,竟异乡飘零而终。
同你沦落天涯的老年相比,现在当然就是你的黄金时代了。你的父母一直把你捧在手心里,不单单是予你最好的教育。你的父亲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你的母亲王氏是当朝状元王拱辰的孙女,这样的家庭书香从不用刻意营造,而是自然盈溢,日日浸润其中,诗词早就染香了你的灵魂。尚在闺中的你,在诗词的创作上已经小有名气。
他们更是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你的心,不肯让它沾染一点俗世的尘埃。所以在这首诗里你就是天使的样子,无忧无虑,天真活泼。他们要守护的只是你的快乐,至于别的什么,他们才不在意。这样的宽松而又自由的教育,即使是现在,也是难能可贵。
因此你能一早起来就任性地去荡秋千,一直荡到云端里,以至“薄汗轻衣透”。见有客人来了,虽是含羞走开,却还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你并不知道,这些很不合世俗对女子娴静的要求。因为爱你的父母从不以此来要求你,他们只想让你有最天然的样子。
因而也就有了这一次,在时人眼里你更出格的行动。
那是一个美好的夏日午后,你和二三小伙伴一起,在溪边的亭子里,就着这熔金的落日,十里的荷花,凉爽的微风,喝酒游乐,因为玩得太开心,喝得太开心,你竟然喝醉了。以至全然没有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回家吧!有人开始提议。
你看看西天,夕阳最后的一抹红晕也已经褪尽。是该回家了,你想,那就回家好了。然后和女伴们兴尽而返,一叶小舟开始轻盈地在接天莲叶之间穿梭,时隐时现。只有不时传来的一阵阵笑声告诉人们你们还在湖中游玩。
荷香浮动,月色迷离。月下的你漫不经心地划着桨,击碎这水的琉璃。现在的你比刚才醉得更沉了,让你沉醉的不只是偷来的父亲的佳酿,还有这朦胧的月光,脉脉的荷香,桨下汩汩的流水,湖上清新而凉爽的风。身边的荷叶已经亭亭如盖,渐渐地竟隐藏了你们的行迹。
这是到了哪里?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同船的小伙伴叫起来了,开始叽叽喳喳。
错了吗?你放眼望去,只见满湖碧叶,无边无际,皎皎荷花,晶莹似星,微风拂过,却又娉婷如含羞的少女。在这藕荷深处你已经看不到岸,更不知道哪里才是家的方向。
诗里只用了两个“争渡”,就写出了小船轻疾似箭在湖面迅飞的样子,你们在船上欢声笑语,都觉得这“误入”误得实在有趣。而就在这笑语喧哗中,一群栖息于此的鸥鹭扑啦啦地飞起来,向着月亮的方向振翅远去。
不知道到底是谁吓着了谁,谁惊扰了谁。反正鸥鹭飞远,惊魂甫定,你们都笑地更加脆生欢畅。
多少年过去,你早已记不得到家后,一向温和的父母因为担心,对你的责怪。但那一天的欢笑却时常会从你的小词里飘逸出来,回荡在你的耳边,让你在冷雨点滴的窗下怅然不已。
那会是我吗?那样健康那样活泼那样充满了活力?你怀疑。
“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
南渡以来,风霜刀剑严相逼,你已经憔悴得不像样子,即使佳节,也已没有一点过节的意趣。
还是静静地在帘下听取别人的笑语吧!你看了看桌上的酒,感慨着这酒的滋味的寡淡。为什么从前的酒是那样地芬芳甘浓呢?莫非人老了,这味觉也会消失吗?
没有谁能来陪你聊聊天,告诉你答案。
其实,这哪里是什么问题呢!那时的你一派天真,少年不识愁滋味,甚至还没有学会矫情地长吁短叹。真的是“玉碗盛来琥珀光”,没有一点世俗的渣滓浑浊你的世界。你的酒里荡漾的,自然也就都是少年才有的甜蜜。
此杯酒,欢乐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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