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拍真实的故事,用一个导演的视角来叙述一段段往事。
我想留下一些不应被时间遗忘的爱情。
2.
我同制作团队在放映室,试放明天即将上映的电影——《1929旧人春》,看着屏幕上那些人那些事,心里面莫名其妙的想起好多事,有好多疑问理不清。
为什么,总是要等待呢?
等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是什么时候爱上他?
3.
谈及上世纪梨园行,人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梅兰芳,这个清秀倾城的男子,名副其实的四大花旦之首。
或许,也还有少数人记得,一个四大花旦之外的女子,夏冬。
4.
1929年的上海梨园行,夏冬之名妥实如雷贯耳。
十二岁亮嗓,不过七八年光景,戏迷上至官员文豪,下至平头百姓。若说梅兰芳是风华绝代,那么她便是空灵毓秀。
那个时期里,她被称作女儿身的小梅兰芳。
5.
如您所见。
这是一部怀旧电影。
亦是一个平凡故事。
一个关于盼望灵魂爱情的梦想的故事。
至于,我从何而知。
别问,我娓娓道来,你请看下去。
6.
初冬已过的上海,从前年起,冬季便断断续续地下雪。
今年的冬没两样,依然是小雪不断,大雪不见。
雪下的早了,冷得很,大家的衣服裹得都厚实。可街上不见人少反而比平时更多,更热闹,一拨拨地往盛芳堂涌去。
盛芳堂是上海最大的戏院,大堂楼道上,周谏生一身棕褐色西服穿得笔挺。他侧过头朝旁边同样着西服的薛知之道:“知之啊,你回来的正逢时候,今日有幸目睹盛芳堂第一角儿的戏!”
薛知之扬上唇角,露出两个酒窝,挑挑眉:“我说大哥,我万里远洋归来,你不请吃酒,反拉我来这儿!”
他手肘撑着楼栏靠着,懒懒地说:“戏我不是没听过,当初听过梅兰芳先生的戏,觉难有人能比。”
他离开上海的那时,并未有出名的角儿。
周谏生儒雅微笑:“这你就不得而知了,梅兰芳固然是第一人,但以夏冬的功底再过些年不会比他差。”
“夏冬?”薛知之疑惑。
他记得往美国去时,没有听过夏冬这个名字。
梅兰芳的名气实在大,京剧的开山鼻祖,红遍中国,在美国时也时常听闻他的消息。
他想不出,周谏生口中的夏冬,如何与梅兰芳媲比?着实令人好奇啊!
他复咀嚼了一次“夏冬”,清澈的眼神,盛满对未知美好事物的探究。
7.
不消一会儿,宽敞的大堂已是人满为患。多得站不下,有人甚至站在柱子墩上面。
薛知之一眼望去,只听说过梅兰芳的座儿有此盛况,他不禁越发的期待,这位叫夏冬的女子戏曲魅力何在?
戏台上的帘子被掀起。
“来了!”不知谁大叫一声,夏冬款款出来。
她戏服披身,戏容绝美,台下再次爆响一片欢呼之声。薛知之扬眉,一瞬眼波荡漾,果然,夏冬确真是一位美丽的女子。
周谏生用手肘碰了碰他,下巴点向夏冬:“很美吧。”
他赞同点头。
夏冬生就一副中国女性的面容,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小小的唇,眉宇间又有其他女子难有的脱俗之态。他敢断定,她一定有读过诗书,才有的这般濯濯清莲气质。
他想也许周谏生说得不错,这样的一个人,其戏曲必然与别人迥然不同。
夏冬也没让他失望,莲步轻移,兰指微翘,声比琴乐:“看灯门前,孤孑影。”
薛知之眸光一亮,鼻息加快,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的激动。单只一句,便知世间少有人可堪比。
她的腔调婉转如高山流水,声声倾情:“一眼而去茫茫四顾,复无人
“再看呀,了了呀
“昨夜风里似尔归来
“雨里,声里,是幻雾
“几时归家,是否年又年”
戏台之上不能有表情,夏冬不带表情,却一声一声扣击于人心。倘若说梅兰芳的戏是重现故事加上新意,那夏冬的戏就是在用自己最纯真的感情倾诉,诉说一段段引人共鸣的往事。
薛知之灿若星辰的眸光,不舍从她身上移开,问周谏生道:“这戏叫什么?”
周谏生很满意他的震惊,慢悠悠坐下呷了一口茶:“此戏名《旧人春》,是她最有名,最经典的戏,一般是不会轻易唱的。”
言语之间,若隐若无地夹杂骄傲。
“《旧人春》,夏冬”薛知之轻喃着,像是发现了宝藏,抑或说是西方的闪闪发亮的钻石。
一曲戏了,满堂喝彩,掌声如雷。夏冬甫一退下戏台,薛知之立马朝楼下拔腿就跑。
周谏生豁地起身,叫住他:“你要往哪儿去?!”
他脚下不停,回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我去后台看看!”
皮鞋踩在楼板上,咚咚咚的下楼声,清脆又有力,传出阵阵喜悦的调子。
他去了,他去找夏冬了。
他很想很想,很想认识她。
8.
薛知之到后台找人问了问,循着找到夏冬的戏服间外。他理理自己的衣服,抓了把头发,将头发捋顺,又轻咳一声似是为自己增添勇气。
他迈开长腿,踏进门便听到了里间里,夏冬在说话。
柔柔的又极有穿透力:“很抱歉先生,我一会儿还有事,不便答应您的邀约。”
简洁,坚定。
随后,一个文雅气质的男子,面带失望地出来,经过他时,望了他一眼,摇摇头离去。
薛知之停驻,旋即迈近,伸手敲了敲旁侧的门。她回头,戏服,头饰,早已卸下,散下一头比耳朵稍长点的秀发,暖色灯光下乌黑发亮。
她轻微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珠,打量了一番薛知之,见他原应柔顺的头发些许凌乱:“这位先生何事?”
薛知之挺直站在门外,显得僵硬,她一与他说话他反真紧张了!
他磕磕巴巴:“我,我就是想来见夏姑娘一面。”
向来语言沟通能力不错的他,竟然结巴了!
夏冬用木梳梳着头发,扭回过头去,淡淡道:“既见过了,先生便请回吧。”
薛知之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几时这么笨拙了?想说的不说!
“先生为何还不走?”夏冬透过镜子,看到他脸红地不知所措,傻站在门外。
“那个……”
“有事您请说。”
她干脆转过身来,看着他,这个人好生有趣,竟羞涩的像个孩子。
薛知之猛提一口气,快速说:“不知道是否有幸请夏姑娘明日春茶苑相约?!”
她问:“为的什么事?”
“我第一次听姑娘的戏,非常喜欢,姑娘的气质很吸引我,不由自主想与你认识。”
夏冬目光停在他黑白分明,清澈的眼,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实诚的人。
她微微笑,只答一声好,转回身卸妆。
薛知之欣悦非常:“静候夏姑娘的到来。”
说完,脸上酒窝笑得浅浅,大步出去。
出了门,他眉猝然蹙了起来。想起适才那么窘迫,不知道有太丢脸没有?她对他的印象如何啊?
他不禁长叹,自己一个经验丰富,见惯生死的医生,怎么就在一个姑娘面前紧张腼腆了啊!
想不通,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回到大堂,周谏生还等在那儿,看薛知之的表情,他迎上来:“你是找夏冬了?”
薛知之点点头。
他又问:“你去找她做什么?”
“邀约她春茶苑喝茶。”
“成功没有?”
“嗯。”
周谏生面色古怪地看了会薛知之,确认道:“这么容易?”
“有什么问题吗?”周谏生的表情令他不解。
他摇摇头。
薛知之自然不知晓,他是邀约夏冬百千人里最快成功的人。但邀约成功不代表就真的成功了。
9.
翌日。
薛知之清早待春茶苑开门,便等着。人愈渐多,茶过三盏,仍不见夏冬身影。
他起身往苑外看看,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独不见一抹妙影。
他心头不免沉下失落。
一转眼恰见周谏生远远而来,他下了汽车,步履急快,忙问:“知之,夏冬姑娘没来?”
看他的样子,周谏生就猜到夏冬大概是又没来。
薛知之点头。
“果然呐!”周谏生似比他还失望。
不等薛知之问,他径直解释道。
夏冬的名气在上海不算小,在所有爱戏的人心里,她就是一块无价的瑰宝。因此,想结识她的人不计其数,加之姣美容貌,追求者络绎不绝。
然而,她仿似从不对任何人动心,任凭是富贵、才高八斗、官权,她亦淡然视之。
夏冬几乎是不答应别人的邀约,倘使是答应了邀约也没可能会来。长此以往,人们就摸清了她的脾性。
要么不答应,要么答应不赴约。
也只有不清楚情况的人,才会去,很显然薛知之就是其中一个。
周谏生叹口气:“为兄也是见你欣喜,不忍你灰心,也盼着夏冬能来,不料是空等一场了。”
他正是了解夏冬,所以才没有去找过夏冬,单单心头喜欢着。
薛知之听了一扫郁闷,白齿笑眸,拍拍周谏生臂膀,道:“倒不算白等了,至少得到了她的一些信息。走,喝茶!”
三四日时光溜走,薛知之等了又等,都没有夏冬登台的消息。
又去一日,他等的心痒,就去找周谏生。到了他家却不在,周家管家说是去了公司。
周家公司,为上海市最大的公司之一,百事繁多。周谏生身为周家独子,将来的接管人,是必需要常在公司学习如何管理。
薛知之想了想,不便去打扰他,遂回了家,看一些医书,消除脑中杂乱。
一看,不知不觉看到了天色渐沉时辰。
冬日的虫子都蜷缩不出来,寂静得很。保姆来请了一道吃饭,他看了一下午医书有所裨益,准备整理心得,让保姆先去。
“知之!”
不过一刻钟,他听到了周谏生急切的声音。
“知之!”
声音渐近。
薛知之打开房门,周谏生面色焦急,呼吸急促,明显跑太急。一丝不苟的头发些微凌乱。
他倒了杯热水给他。
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周谏生,在他的印象里,他一向温文尔雅,礼仪得体,不为事惊措的。
周谏生握紧手中茶杯,没喝,只缓几口气便道:“盛芳堂刚传出消息...明日,夏冬将唱最后一场戏!”
“最后一场戏!”
一时,薛知之未反应过来。
周谏生喝了口水,平息了气。
夏冬是盛芳堂这些年来最红的角儿,性子平缓不争,自由又教人捉摸不透。曾被誉陈“夏老板”,她说京剧界中的角儿只有梅兰芳先生,可称“老板”,她敬重梅兰芳只让人以姑娘称呼。
她唱戏异于他人,未曾有过特定的日子。只凭她高兴了,方才登台。
但因盛芳堂当初助过她,所以不管怎样一月两三场是要唱的。
随着夏冬的名气愈来愈大,盛芳堂赚的盆满钵满,前几日那场她四五年不唱的《旧人春》,更是一举突破了历史票座的新高,比得上半年利益总和。
薛知之抓着周谏生的手臂:“为何?!”
而今却为何传出是夏冬的最后一场戏,为何?
这一切不是正往巅峰上走吗?!
他摇头,皱眉:“我也是不明白。”
“走!我们去盛芳堂看看。”
薛知之拉着他往外跑,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盛芳堂,门外张贴的画报上,薛知之只看清了“第一角儿夏冬明日落幕之戏”十二字。
伫立良久,他眼神灼灼地注视周谏生:“带我去夏冬家。”
即便冒昧,他也想问清楚。
周谏生肯定是晓得夏冬住所。
周谏生没跑过这么快,还没缓过,他压着紊乱的呼吸:“夏冬最不喜别人去她家。”又劝解,“一切都明日见了再说。”
薛知之看着他眼中的肯定,慢慢平静下来。
一切明日再说!
明日,他要问问她如花的年纪有惊人才华,为何要去浪费呢?
命运大多时是道不清的,你以为你于茫茫人海中孤独孑立,其实爱护你的人早就悄然出现了。
10.
天色未亮,薛知之和周谏生以为自己起的够早,不料街上满是大排长龙的人,摩肩接踵。绕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他们,眼前的景象也让他们惊叹连连。
这难怪夏冬有女版小梅兰芳的美誉。然,就是这样有才华的女子,今日之后就要淡出戏台了!
薛知之想到此,不免心头难过。
有人猜测,是盛芳堂想赚更多的钱,夏冬的性子当然不会同意,发生了矛盾,导致夏冬决定退出。
夏冬唱了两曲戏,一是《美人袭》,二是《古亭闻见》。
听众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有人落泪,她向大家致辞谢礼感谢厚爱,毅然退下戏台。从薛知之站的位置正好看到她的侧颜,她眼角有颗晶莹,她是不是哭了?
他拔腿冲到后台,一路冲至戏服间,险些没有刹住脚。他手撑着门,喘大气。
夏冬扭身,先是微惊,再皱了皱眉头。
他这次舌头没打结,他问她怎么不唱了啊?她不说话,仍皱眉。
他直盯着她的,像是一道星光,欲要探进她瑰丽神秘的内心世界。
半晌,夏冬紧了紧嘴唇,回身背对他:“如果你能等,去春茶苑等我,我告诉你。”
“好!”薛知之颌首,声音还未平缓。
他又跟周谏生告了辞,临了周谏生不停扼腕叹息。他没有告诉他,夏冬要见他的事,既然她从不见外人,他便不能让他跟去。
他在春茶苑等了足足八个时辰,夏冬都没来,春茶苑关门,他就坐在门口台阶等。忽然间下了雪,先是缓慢优雅,后来拼命地下,下得缠绵悱恻。
雪一点点堆积在地上,却未有脚印印上。
他裹紧衣裳,依旧冷,风一吹侵及心肺,很冷。
第二日,报纸上有两个头版。
最大是夏冬谢幕。
上海昨夜下了近十年最大的雪。
大的封住了路,上午十点才清扫出道路来。
至于薛知之怎么回到家,他自己都不清楚,从保姆口中知晓,说是被路人送回。但路人怎识得他?凉了大半夜,醒来头疼欲裂费神的事索性就不想了。
匆匆出了门,往夏冬家方向去,佳人不来,唯亲上门拜访。
他敲了几下门,无人应。
他才想起她不喜欢别人上门打扰,踌躇良久,欲离开时门突然打开了。夏冬裹着毛大衣,脸色苍白:“进来吧。”
她的小院,雪落满了。
种植了冬季的植物,一院的绿掩盖不住,墙角的数枝梅格外引人注目,雪覆其上,对比强烈,美而不弱。
薛知之进屋刚想问脑子里的疑惑,蓦见夏冬蜷缩在椅子上,脸色不正常,额头有细密的汗。没过多想,他伸手贴她的额头,好烫。把手一缩,二话不说往外跑。
夏冬的眼珠里是他急切,温柔的背影。
半刻,门口重新出现他的身影,提着两包药:“你家里有药罐吗?”
她指向厨房,他进入厨房一阵悉悉率率。
夏冬撑着起身,踱步到厨房,见他正在熬药。
她略感惊讶:“你会看病?”
薛知之抬头:“你头冒虚汗,额头发烫,脸上苍白,肯定是吹多了风,寒气入体所致。”说着,又用力扇了扇火。嘴里嘟囔,这么大个人了,怎的照顾不好自己。
夏冬不由嘴上翘上弧度,旋即又敛去。
她蹲下来,撑着头凝视他专注的神情,忽然发现他额头也冒汗,嘴唇干白:“你的面色也不正常啊?”
他照理着药,说:“昨夜等你,不想下了雪,便感冒了。”
“对...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没来?”原本想说对不起,忽而转问。
他停住动作,虽然感冒笑起来不是很精神,但却很好看:“不来必是有你的道理,何况你生了病。”
夏冬不语。
他和别人真的有好多,好多的不同。
熬好了药,薛知之先给她倒了一碗,后给自己倒一碗,举起豪气道:“来干杯,祝咱们早日康复!”
夏冬来不及阻止,他已经喝下,接着是他的大叫烫,引得她噗嗤一笑:“傻子。”
他吐舌头,一脸苦相委屈。
大雪后,出了晴阳,沁人心脾。
两人盖着厚厚的毯子,在院子里晒太阳。
夏冬斜头,对他笑:“想不想听个故事?” 暖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看得清细小的绒毛,睫毛投下长长的阴影,面若桃花。笑意里藏着太多复杂的情感。
夏冬有个哥哥两人相依为命,她还未成名前,他甘愿用劳力打杂,换取她学戏的机会。
她小有名气了,他就脱离杂役之苦,留书离开了。
他不识字不会写,就画了画,夏冬猜测了大意:不用挂念,会回来。
所以,她才更努力,使更多人知道,好让不知何方的哥哥了解她的景况。
可是,一等好些年。
“所以,你故意让那些人等。”薛知之说。
因为明白等待的滋味,她想看有多少人愿意付出等待。
好像,很庆幸的是他一直在等。
感冒一事过去后,他再邀夏冬,春茶苑。
偌大的上海,只有春茶苑最适合她了。
夏冬如时赴约令他欣喜若外:“以为又等不来你。”
她眉眼细弯:“我常来此,你只未碰见罢了。”
“哦?”
薛知之一诧异,随恍然大悟。
春茶苑是上海茶最多最好的茶馆,多是文豪来,看书过轻声探讨。
夏冬性子喜静,也不无奇怪。
“好巧啊!在这儿遇到夏姑娘。”正谈话间,一位笔挺西服,外着大衣的男子信步走来。赫然是周谏生。
夏冬不可察地蹙眉:“很抱歉,我们似乎不认识。”
薛知之忙站起,介绍道:“这是我从小一起玩的大哥,周谏生。”又看向周谏生:“大哥,今天不忙?”
“嗯,难得事务少。”周谏生自顾坐下,笑意浓郁,“夏姑娘为什么就不唱戏了呢?白白浪费大好才华,我可是忠实的戏迷啊!”
夏冬未多说,只道唱乏了。
三人闲聊,一坐一个下午,大多是薛知之提起话题,周谏生长篇大论,夏冬静静不语,间或应几声。
临近晚间,周谏生邀请夏冬吃饭,她婉言谢绝了。
薛知之送夏冬,他也欲跟送,夏冬说不劳烦了,他只好作罢。让有时间再聚。
薛知之常在春茶苑偶遇夏冬,后来他们干脆一同而去,一同而走。有时周谏生也会遇见他们。
战争的事引起了太多人关注,春茶苑除了文豪们增加了许多官员,老板,各色人物,讨论的事繁杂,弥漫了缭乱的烟雾。夏冬渐也就不去了,薛知之自也不再去。周谏生去了几次,不见他们亦不去了。
再高雅的地方,人去的多了,鸦声鸟语,便也就俗气了。
夏冬多是在家中看书,写字。薛知之发觉他当初对她的第一眼感觉果然是没错的,她懂得甚多,偶尔切磋文学,他还不及她的见解。
如此宁日,舒心的今人反慌,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萦绕心间。
夏冬门前遽然有人聚众堵截,高喊让她重回戏台,整整一日都不散。
11.
入夜,薛知之偷偷避过人众,从狗洞爬进夏冬家里。
他急急忙忙找到了她,她却正好在洗澡,吓得他魂飞魄散,即刻转身拉上门。
夏冬听到动静,也马上匆匆擦干,穿上衣服。打开门,薛知之背对着他,很是局促,耳朵即便在夜色里也红的似烧铁。
他不敢转身,支支吾吾:“我,不是有意的,外面,人多,我来带你走。”
夏冬默了一会儿,薛知之全身紧绷,以为她要算账。
她开口只字不提,说:“等我换件衣服。”
几分钟她出来,披了件红大衣,又递给他一件褐色有点老气的风衣。
他穿得很少。
薛知之看着手里明显是男士风衣,夏冬看出的想法:“我哥哥的。”
她用她第一次赚到的钱,给哥哥买了间厚实的衣服。
“走吧。”
说着,她朝狗洞走去。两人爬出狗洞,薛知之才问:“你怎么知道我从这儿爬进来的?”
夏冬掸掉他肩上的泥:“外面净是人,不走这儿你走哪儿。”
她心里暖暖,居然有人愿意为她钻狗洞。
遇见不容易,得到更艰难。
那晚的月明亮如镜,光温柔似水,映照得雪莹白不像凡尘,雪中两对脚印特别相称。
他们去佛若寺借宿了一晚,夏冬兴起为薛知之唱了曲《旧人春》,声声婉转,无奈孤独味浓。
薛知之避问她为何不唱戏,而道:“你很爱戏,我听的出,看的出。”
陈述句的语气。
夏冬就着月光的脸,散发着智慧的光晕:“在这个时期太过出名并非为一件好事,我不想哥哥担心,只能自私一点。”
薛知之不懂她的意思,但懂她:“不管如何,以后你不是孤独的,我不会让你等待。”
他明白《旧人春》是唱给她的哥哥,她心里面是极为孤寂。
话很露骨,夏冬不言。
夏冬待在寺里,薛知之去解决堵截事件。
半日光景,他便上寺,身旁还有挂着笑容的周谏生。
薛知之告诉她,他去时周谏生已经差不多解决了。周家家雄势大,轻而易举。
夏冬淡淡地笑了笑,点头:“多谢周公子援手相助。”
周谏生高兴坏了。
新年头一夜,夏冬请了周谏生吃饭。一来算是相识一场,二来主要感谢周谏生前些日子的帮助。
他收拾的优雅得体,头发油亮,贵公子气质自然而然流露,蠕笑提着两瓶洋酒来了夏冬家,下车敲门,开门是薛知之。
他一件白衬衣外套红色毛衣,随意明朗。
他招呼他进屋,又冲往厨房。
周谏生面部表情僵硬了一瞬,又恢复正常。
当晚吃喝尽兴,夏冬放开来连吃十几杯酒。酒精最使人壮胆,八分醉的周谏生,忘了平时的礼仪,硬是请她唱一曲,她便罢,趁着酒性唱了曲《佛拈花》。薛知之说他醉了,扶起他回去,他嘴里含糊不清,不断地叹夏冬不唱戏可惜之类的话,说自己很喜欢。
12.
年过三月时分。
周谏生约夏冬同游致雅林赏梨花,名曰缓解过年的纷闹。
去年年过得不安生,总有人出事,弄得人心惶惶,剩不多的年味丢得一干二净。
夏冬在家中几个月,期间薛知之也来,但大都坐不久,他似乎开始很有事忙了。
战争的火线,有隐隐燃来上海的迹象。
去了致雅林她没有发现薛知之,周谏生精心安排地向她表白了,说了诸多情话,她未听进去多少。
她明言拒绝了他,不留一丝幻想的机会。
否则,留下丁点儿火星,他日疼痛胜今日。
她不爱人,爱上就不移。
夏冬在薛知之生日,准备送他一件礼物,约在黄浦江,在江边吹了很多风,他莫名失约。
她想他不会无故失约,再等等,绕江边走,却意外知晓了他在忙的事。
黑夜里模糊有他挺拔的身影,他对另一半张脸遮掩在竖起的衣领里的男人,道:“我现在不能离开上海。”
“那边的医生医术没你高,你得去啊!”
“你用你的能力救助伤员,你就是英雄!”
“我想自私一点,我喜欢夏冬,不想让她等。”
最后,他们又说些什么夏冬没听着,她悄悄走了,她听清了,他说喜欢她。
她刚回家不久,薛知之便敲响门,他双手撑着膝盖,半蹲着,柔顺的头发乱的像草。
他抬头:“对不起!”又喘口气,“我有事去晚了,你很失望吧!”
夏冬含笑看着他,谁知他去找了她多久?这般喘气?
她返身进屋,再小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风掺着温暖驱散了寒冷:“听说今天是你的生日,送你的礼物。”
他先是惊愕,再是狂喜,打开盒子是块表:“你能亲自帮我戴上吗?”
夏冬很自然地拿起表,帮他戴上。
薛知之盯着手腕的表,笑的痴。
夏冬笑他傻。
风带来的种子,开花了。
周谏生约摸小半月,来找夏冬道歉,薛知之又在,他看了眼他,对夏冬道是自己鲁莽了,希望还是朋友。
夏冬到了杯茶与他:“一切如旧。”
薛知之不明白,也不做多问。
薛知之和夏冬的关系,皎皎如明月,又笼罩着一层纱。
有恍惚间,周谏生觉得他们好生般配。
13.
夏去。秋来。冬过。春飞。
夏复至。
薛知之忽然受了伤,在夏冬家中休养。
周谏生赶过去问了病况,薛知之说是受了风寒,他看他右手盖着被子也看得出僵硬,面貌枯黄,嘴唇起皮,哪里是风寒之症?
周谏生不多问,嘱咐了几句,看了眼夏冬便离去了。下午差了人送来许多补药。
自去年被拒绝后,他变了些,沉默寡言,周身透出一股孤独,萧瑟,待人虽然很好,还是察觉得出距离和冷淡。
薛知之病好,是九月时候。
夏的燥热不减,河边的杨柳因风而摇摆,夏冬和周谏生送他去坐船。
“不去不行吗?”周谏生问。
他无奈笑:“没办法,舅舅那边的生意需要我。”
周谏生点点头。
可是,一个医生怎么会做生意?
薛知之的目光柔情地落在夏冬身上,她的头发几时都及肩了?这些日子照顾他瘦的似杨柳了。
他心疼的眼眶湿红,风一吹,涩的慌。努力眨眨眼,欲将眷恋藏匿:“我去那边至多...”
“我只等你三年!”不等他说完,夏冬道,“三年过后我就不等你了。”
薛知之毫无保留地把他将去做的事,告于夏冬。夏冬坦诚公布说了,自己听到他和那个男人的谈话。
薛知之把千言万语化作春水眼波,有这句话哪里他都安得心。
他的笑,清澈地是河边掺着日光波粼的水:“我不会让你的旧人春等我太长时间的。”
“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大哥保重!”
渡船在催。
夏冬折了一枝杨柳放在他手上:“再忙,记得吃饭。”
他哪儿都好,就是一投入事情中,总爱忘吃饭。忙完一直喊饿,可怜兮兮求她。
薛知之上了船。
船离岸,夏冬骤然喊住他,溢出一颗热泪:“回来,我给你唱旧人春!”
薛知之笑意更浓,挥挥手。
风带来的种子,枝繁叶茂,花香芬芳。
他走后十余日,北平被占领,梅兰芳举家迁来上海。后又被逼唱戏,宁生病不唱,赢得了中国人民的敬重。
薛知之的第二封来信说,很感谢夏冬的自私,他终于懂了她当初说的话。他不要她受尊敬,他只想她平平、快乐就好。
这些时光宛如蜜抹在心脏上,由上而下,流遍四肢百骸。
周谏生倒是常来,夏冬很少同他说话,他就安静地坐会儿,始终很平淡,慢慢地便少来了。
好景不长,薛知之的信来得渐少。
后来,干脆没有了。
她去了十几封信,了无回迅。
直至三年期满,她总算是等到了他的信。
14.
“莫等,薛知之。”
短短五字,夏冬捏着信纸哭了一整晚。
二日,她去找周谏生,她想他应该知道薛知之的消息,结果是,他欲言又止,说他不清楚。
一时间,她想不到哪里还能得到薛知之的消息,他的父母早不在世,由舅舅抚养,舅舅常年不在上海的。
阳春三月的天,夏冬双手环抱自己,直觉冰寒刺骨。
那些曾经环绕过他们的,暖暖温情的风,消失了。
他失约了。
她逃不脱。
15.
电影还在播放,我默默起身出去。
结局在我脑海里。
夏冬再等了三年时间。
第一年,她是失望的,希望薛知之给他一个解释。
第二年,她想薛知之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写不了信。
第三年,她灰心失意,薛知之连个希望都不给她。
等待是一种什么感觉?
等待就是为自己找借口,为自己在等的人找借口,最后将能想的借口统统找一遍。
后来,上海被占攻,周谏生劝她住在他家,她毅然提着行李连夜去了另一座城。
那座城市,她遇到了一个医生。
医生很深情地治好了她的心伤,住进了她小小的房子里面。
抗战胜利一年,医生家里来了位英雄朋友,更是夏冬的故人,薛知之。
他懂得中医学和西医学,经验丰富,去了前线救死扶伤。可是因为太忙,失了夏冬的联系,信寄不出去他就发电报给周谏生,他却告诉他,她走了。
胜利前夕,他迫不及待回到上海,故人的房屋改了旧时模样,人不在。
夏冬听的泣不成声,她将那张即使压平,仍有褶皱纹路的信纸递于薛知之。
八尺男儿满脸泪痕,捏着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能想到字写的最像他的,是他的好大哥,周谏生了。
风带来的种子,枯败凋零,遗憾地不结果。
他们错过了,她说过她不爱人,爱上便不移。
而爱情是分很多种的,他爱她,她也还爱他,可她要的窗外暮色四合,月白风清如许,已经有人给她了。
旧人春,自1929无人再听过。
尾声
我的房间的墙上,有一页裱起来的信纸,是太奶奶夏冬留下的。
明天,电影上映成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奶奶的爱情留了下来呢。
她年轻时候说要有一场,独属于她自己甘愿付出的爱情的梦想,是实现了的。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想。
她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
那晚的雪夜?
那晚她赴约了,她躲在春茶苑门外的老树后面,看着薛知之等着她。
他被冻的发烧晕倒,她慌了叫车送他回家。
不,也许是在更早吧。
风带来种子,刚开始种下的时候。
他青涩的请她喝茶,眼神清澈的站在门口,面色窘红。
她就去打听了他啊。
知晓了他啊。
薛知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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