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藜
秋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作《秋虫赋》,总难以下笔。四周唯柔白的粉墙,又少大而精的门窗,可谓与世隔绝了,偶然地,翻书也会翻出一阵恍惚来。我怀着读书的雅兴,然而美的意境却不在书中,漠漠地空感一股无聊的气氛,流荡在昏沉的空气里了。等到心情稍好些时,我才敢暂谈一谈这秋天的滋味。就在自家院子里罢,静听秋风扫落叶,闲看秋云淡长空,也别有一番韵味。人尚不必劳师动众地去追寻秋的足迹,它已不经预约的来到了你的门前,走进了千家万户。就在某个晚上,你偶然间听到的秋雨落梧桐的声音、听到的稀雨滴芭蕉的声音,听到了蝉声由亢奋变得缓和、听到墙角的蟋蟀唧唧叫个不停,于是你明白:时节已是秋天。北方的秋天来时总带几分悲凉,如一个离家在外久经沧桑的游子。每当时节渐入深秋,大雁更不曾捎去一点相思,空留人守着屋檐直挨到黄昏,难道此时的闲情雅趣也都成了庸笔?我想象着北国的秋景——好一幅清幽寥廓图,却又惊梦于那只唧唧鸣唱的秋虫了。
秋夜枕边,悠悠灯昏人困,却总能听得虫声聒聒,流进人耳里像是撒落的银粉。因了秋虫的鸣唱,自然的声音顿时显得古雅极了,仿佛是从一首古诗中走来、如从洞箫中跃起、如泠泠的古弦声、如相思的歌、如游子的微微叹息。清夜的鸣奏,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总能感觉到热热闹闹的。早晨醒来,耳边竟织满了秋日的盛音。那忍受了彻夜寒气的侵蚀的墙角,间或反弹出一两声虫鸣,如同清秋滴露的声音,昏昏欲迷间,宛若置身在了一幅斑阑浓郁的油画里。我想象着隔夜的合奏,莫不是空谷流泉似的清幽?那时我独卧秋怀里,呼吸到的是不经污浊的秋寒、咀嚼着略微清冷的秋色、触碰到的是乍冷还温的秋韵、梦到的是云高风清的秋画,仿佛我全身的血液都流淌在秋的心怀里。但这清冷的孤寂的秋声,我竟于梦中错失掉了。以往听惯了秋风如奔马、听散了秋雨如呜咽、听倦了秋雁如落叶、听淡了秋思如蛛网、听落了秋花、听碎了秋月、听懒了秋歌秋事。然而一声孤寂的秋虫鸣,却能将万千心事提上心头。凭着怀古的感觉听秋吧,莫非是在梦中,莫非在寒风萧瑟的赤壁矶头,莫非在欧阳子的《秋声赋》里。那时秋声尚有余威,如兵刃铁马驱驰,如海涛云气,如山摧瀑泻,如崩如镞,压云撼天、摇荡树木。那时我简直欣悦极了,继而这时秋的音乐,秋的世界,是我心头的一缕豪放的抒怀。我怀念着秋声如同我听这杂乱无章的秋虫鸣,没了娇柔的格律,更能显现出自然的韵味来。就在这声音中踱着,如赏一幅古雅的山水图,如登山、如饮酒。眼下是关不住的季节,仿佛整日都有秋虫为伍,杂草中秋虫聒聒、台阶角秋虫唧唧、墙壁下秋虫丝丝。置身其中,恍惚间自己体内竟滋生了千只万只的秋虫的语言。那种活力,比任何激烈的音乐都要来的迅猛,那种闲淡,又都比任何享受来的自在。就仿佛此刻我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庞大的秋虫,自由地唱和,虽无章法,但却也传遍了自我的本色和希翼。
听秋的感觉莫非不在城市?莫非不在柜边博学的书本里?我竟有了登山赴野的冲动,想宿旷原、想倚古木、想枕疏草。我的思想变成了一只秋虫,在枯树的老根底下,在杂草的石块缝中,在古旧的桌椅旁边,处处唱着秋虫的歌,仿佛千支万支的牧笛在吹,仿佛山谷中的溪水潺潺,流进人的耳朵里,竟起了虚幻美妙的错觉。当一只秋虫鸣来了秋声,压在秋天的背上,忽然间便有了一种萧索的感觉。秋虫一息,仿佛万籁俱寂了,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小院,心头不免重重失落。那时若肯登山,出去寻秋虫鸣,途径一路茫茫漠漠的凉翠,踏一路糁糁碎碎的枯草,秋虫隐蔽处便是秋声隐蔽处,秋声一起,秋的感觉便瞬间凝重了。去处更偏僻一些,秋声便更加凄凉一些。秋虫如泣如诉的唱着、如怨如慕的吟着,你竟不忍去听,还怕这泠泠落落的秋歌扼住了你自在的呼吸,灌注进了你的肺腑,又勾起一段伤心的往事来。可是你毕竟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你的善良的耳朵接纳了一片流浪的虫鸣,耳膜便不自觉的关心起它来。或许你恨不得化成一棵树,化成一片叶任由秋虫去潜伏。你听的见秋虫的泣泪,如淋了一场凄迷的冷雨,淅淅沥沥、冷冷清清、寒寒瑟瑟、沉沉漠漠。世界在一片秋虫鸣声中入秋了。
自然的声音莫不是和谐天籁?却也惹来这凄苦旷世的悲鸣。秋天向来是冷落的季节,它历经惯了别离凄楚,征伐杀戮,就连这一声声微小的秋虫鸣,也如离人的饮酒诀别,如孤馆的烛灯难耐。只这一点诗意仍存,依旧是冷冷瑟瑟的秋声的余味。秋来时一阵疏雨横过,扫去万片枯叶,顿觉一叶落而知秋的意境之狭了。秋天抢在了多少未归离人的前头,侵入了长夜难耐的相思,空惹人去作冷冷的秋赋。倘若一阵秋雨横来,仿佛敲打起寂寞的琵琶,切切如思,嘈嘈如慕,里面还不时传来一两声低低的虫鸣,霎时便闪电一般惊醒了人的好梦。这秋虫鸣,从云遮的远山到雾绕的农舍,从漫山的枫树到稀疏的草丛,在秋虫鸣里听秋声,仿佛听流水撞击石头的响动,倘若秋虫忽然之间停了唱和,只留秋风秋雨没头绪地乱响,一夜凄迷过后,顿感千村万村的寥廓,再也无法经受这秋的滋味了。秋虫给秋天带来了一点浪漫的情调,如一个婴儿不经意间的嬉闹或啼哭,在万籁俱寂的时候,轻哼着秋的韵律,也增添了现实之外的一点遐想。
隔着墙壁听秋虫鸣,寻找秋的踪迹,便疑似整个空间都缩小了,从古籍中翻阅到现今的书里,翻阅遍各国关于秋天的文辞,没有一个不包含秋虫的。单单是这秋天,就已十分醉人的情怀,然而有了秋虫,又多出几分世外桃源的雅兴。凭着感觉寻找秋虫罢,尤其夜半依着墙角,寻觅稀疏的嘈嘈,像捡拾满地碎裂的朦胧的月色,若是靠近一些,如同你伏在了秋虫的背上,看它口器中咀嚼着浑浊的空气,飘飘然恍惚隔世,来到了欧阳修的《秋声赋》里,然而你永远也寻不到这秋虫的足迹,寻不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秋的呼唤之声。它在深林之外,村下某个低矮的篱笆处,在灯影倏忽的小窗前,在某个冷清的墙角,在铺满落叶的草丛,你若肯留意,便会发现这小小的蛰伏者,像个隐士般在大自然的某个隐蔽的角落自在地鸣唱着。
秋天来时寒而辽阔,它来自屈原的“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来自李太白的“荷花落兮江色秋”,来自杜少陵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来自苏东坡的“霜露既降,木叶尽脱”,来自辛弃疾的“楚天千里清秋”。在古老的国度里寻找秋的意蕴,寻找秋声,寻找秋虫的踪影,远远近近,从秦汉寻到民国,从江南寻到江北,在所有关于秋天的诗词里将秋虫寻找了个遍,在自然之内,在自然之外,即使没有秋虫的踪迹,也总会有一个关于秋虫的遐想。在秋天你且不必关心诗词里思妇过多的怨言,仅保留田园的安谧,也不必刻意去寻秋声的天籁,只在乎自身的悠然,你若采菊东篱下,定会发现秋天的行迹,窥见野草丛中斑斑点点的秋虫。感觉得到的,感觉不到的,都展现在了你的眼前。
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每天都保留着这一点浪漫的诗意。秋天,难得这一份庄重的古雅,藏在秋虫的鸣唱声中,只要你稍稍留意,就会发现这新鲜的感受,抱着美好的意境,再回到现实中来,你便会发现这秋虫的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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