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33期“变”专题活动】
“嘎嘎嘎——”老师的慷慨激昂被刺耳的假笑声打断。
片刻的怔愣之后，是哄堂大笑。望去，每个人表情各不相同：抿嘴窃笑的、幸灾乐祸的、推波助澜的、不屑一顾的。
看着老师瞬间冰冷的眼神，丛睿耸耸肩，完全无所谓。
“丛睿！你又想干吗？你就不能不闹洋相？把自己闹成一个笑话忒有意思？”老师黑了脸。“找你班主任去！别影响大家上课！”
班主任
类似的情景每天上演，而且不止一次。
丛睿是个让人不好评价的孩子。
才14岁的他，身高就已经185，可以碾压班里大部分孩子。但他从来不欺负同学，有时候被同学嘲笑，他也是憨憨地笑着走开。
可同时，他在课上的表现又相当恶劣，屡屡让老师们抓狂——他要么故意咳嗽，要么手里玩东西制造噪音，要么怪声怪气地重复老师的话，然后笑嘻嘻地环视四周。他似乎很享受被批评被鄙视。
科任老师们对他无可奈何。让他站着上课，他就继续各种小动作，扰得老师上不了课；让他出来找班主任，他就跑来办公室找我；遇见我有事不在办公室，他就回教室外站得规规矩矩，有其他老师经过，他就鞠躬问“老师好”。
我试过跟他的家长沟通，可是，他父亲的电话很难打通；偶尔接听一回，也是匆匆忙忙给我一句“老师您放心管，随便打随便骂”，就挂断了。
他父亲在本县重点高中教数学，可他给我的感觉，他像是担任了联合国安理会秘书长，每天为世界和平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私事。我特别想问问这个父亲，纵然你桃李满天下，自己儿子的数学只考一位数，你心安吗？
丛睿妈妈在另一所高中工作。电话接通，同时入耳的，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和她不耐烦的“喂！老师，又有什么事啊？”
招惹一个濒临崩溃的二胎妈妈是不道德也不明智的。我挑挑拣拣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挂断了电话，落荒而逃。他妈妈的意思我能听出来：大号练废了，我以后只能专心练小号。
算了，看来跟他父母沟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还是再找他本人谈谈吧。总要找到他变成这样的根源，才能把他拉回正轨。这孩子不笨，再这样下去就真毁了。
父亲
儿子变成现在的样子，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繁忙的工作，让我缺席了他的成长，我确确实实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
可是能怎么办呢？高中班主任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每天早上五点半，他还没睡醒，我就要赶到宿舍楼催学生上操；晚上到家近零点，他已经睡下。我能做的，只是轻轻亲一下他的小脸蛋儿，还担心扰了他的睡眠。
或许，是我在他心目中的存在感太低，他五年级以后就很少跟我说话，对我说的话也是充耳不闻。而我出于愧疚，也没有办法狠下心责骂他。
因为工作，也因为儿子的状态，妻子没少跟我吵架。我找过校长，想暂时推掉班主任工作，陪伴儿子度过这个恐怖的青春期。可好话说尽，终究也没成功。现状就是，我一边负担着一百多个学生的高考和未来，一边为儿子的问题焦虑烦躁。
儿子的变化，应该是源于女儿的出生。之前，他一直是个机灵又懂事的孩子。女儿的出生，占据了妻子大部分精力，根本没注意到儿子的失落和之后的反常。一直照顾他的奶奶，也回了老家。
可是我也不能埋怨妻子，她既要工作，又要照顾两个孩子，顾此失彼是难免的。我帮不上忙，根本没资格责备她什么。
儿子啊，爸爸抱起砖头，就没法抱你；放下砖头，就没法养你。你告诉爸爸，什么时候你才能变回那个可爱又懂事的你？
同桌
第二次换座位的时候，我几乎要哭出来——跟丛睿同桌？居然跟这个傻子同桌？
我捏着鼻子坐了半节课，一下课就追着班主任要求换同桌。我告诉班主任，哪怕让我一个人坐也好。
被拒绝后，我把所有的怒火都发到丛睿身上。我也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想要的，是一个可以互相帮助互相督促的同桌，而不是一个傻子！
他大约是真傻，无论我说话多难听，他都一笑略过。
那天体育课后，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汗味儿。我借机发作，皱着眉数落他又脏又臭又邋遢。第一次，我看到他脸红了。那一抹红晕，堵住了我后面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第二天，他的衣服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很熟悉的薰衣草香，是洗衣液的味道。
应班主任的要求，我劝过他好好听课，可是，他怔了片刻，却只回复我一句“对不起”。随后的历史课，他照常又被老师赶出教室。
我只能承认，朽木不可雕。丛睿，就是一块儿让人无能为力的朽木。
直到那天的作文课。他写得投入，没注意到我在偷窥。或者，他根本想不到我会偷看他写作文吧。毕竟，我表现得那么不可一世，又那么清高。
“我是个没人爱的孩子。
我的妈妈不爱我，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妹妹。在她看来，妹妹醒着的时候机灵，睡着了软萌，笑起来迷人，号啕大哭也可爱。而我，哪怕只叫一声妈，她也能瞬间暴跳如雷。
爸爸也不爱我，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学生和工作，我很少能见到他。有时候他看我的目光，感觉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这个家里，妹妹是他们的小太阳，我却只是一块儿不起眼的石头——”
天啊！这个同学们眼中的傻子，居然能这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为什么，他最后交给老师的是空白作文纸？
唉！丛睿，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傻子呢？
母亲
儿子女儿都是我生的，可是为什么，我对儿子就爱不起来？难道，只因为他是婆婆带大的？
我跟婆婆的矛盾，已经破坏了我们的夫妻关系，也影响我们的母子感情。睿睿跟我不亲，他总觉得我对奶奶不好。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奶奶是怎么对我的。我生他养他，他却用那么冰冷的眼神看我，这不公平！
养儿防老，我自然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生二胎想法由来已久，谁也拦不住我！而且这次，就算再怎么辛苦，我也绝不再让婆婆插手带孩子。我要养一个跟我亲、属于我自己的女儿。
老师又打电话来了，我知道她是想告状。可是怎么办？孩子跟我不亲，我跟他说半天也不起作用。各人有各命，他实在不好好上学，我也没办法。
可是，我又在焦虑什么？我是真的随他自生自灭吗？曾经，他也是我的心头肉啊！那么丁点儿的一个小人儿，在我怀里一天天长大，我记得他每一丝变化——
没出满月，他就会发出讨好的吭吭声，伸着小嘴蹭啊蹭地找奶吃；
第103天，他拽住我的睡衣，挣扎半天，翻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身；
八个多月了，他还没学会往前爬。我用手托住他的小脚丫，他终于爬到床边，拿到了最爱的摇铃；
十一个多月，他突然自己扶着墙走到我旁边。我又是惊喜又是难过，惊喜他早早学会了走路，难过自己错过了他的成长；
第一天从幼儿园回来，他脏兮兮的小手里捏了半根米果。他说：“给妈妈留的。”
一年级的第一次考试，两个满分。他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把老师奖励的奶糖塞进我嘴里。
…….
为什么，我会全然忘记这些美好的回忆，只记得他对奶奶的维护？和他惨不忍睹的成绩？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母子，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丛睿
我是个没人爱的孩子。
奶奶跟妈妈吵架，回老家了。她走的时候拉着我哭，说妈妈过河拆桥，嫌她干不动活儿了，要赶她走。
唉，奶奶总是这样，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所有的问题，都是妈妈的不对。我劝过她对妈妈好一点，她好像根本就没听。
妈妈说，我被奶奶惯了很多臭毛病，如果不改，就没有人会喜欢我。我努力去改，我不想她讨厌我。可是，妹妹出生后，她根本就不再理我。
在妈妈眼中，妹妹是天使，我是恶魔。她看见妹妹的时候，满脸满眼都是笑；可是看见我，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挑剔和嫌恶。
我想问问她，难道我不是她的孩子？她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可是我不敢，我怕她的眼刀会杀死我。
爸爸也不爱我。或者可以说，他没时间爱我，他更爱他的工作。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概念中的爸爸，根本就不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我甚至不记得他的样子，他是方形脸吗？是单眼皮吗？我说不清。
老师们都不再喜欢我，因为我的学习状态越来越差。刚开始，我并不是故意不学，只是头脑里一直在纠缠一个问题：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爱我？走神儿多了，我就越来越听不懂老师讲的知识。老师嫌我笨，同学也嘲笑我。
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所有的老师都不再浪费时间浪费感情叫我回答问题。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孤独和寂寞淹没了我。我需要有人跟我说话，证明我还活着。
没有人理我，我就制造机会。也许会被老师骂，也许会让同学们鄙视和嘲笑，可是，即便做一个小丑，至少，在他们眼里，我还是活生生的人！
同桌问：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异类？我无言以对。大概，一个不被爱的孩子，原本就应该远离人群吧，只是我一直不甘心，一直在强求。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切要变成现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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