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巴草

第一次见到她，他在山坡上放牛。心不在焉地用脚踩狗尾巴草，手里拿着树丫漫无目的乱打，迎着阳光，晒得眼睛充血额头出油。那些狗尾巴草被风吹过，一阵一阵的，从前面慢慢往后面矮过去，她就出现在最矮的地方。

狗尾巴草

她看了他旁边的牛，似乎一眼就认出了他，眼睛发亮，开心到藏不住笑容的样子朝他走过来。走近了，逆着光，他清楚的看到她长长的睫毛、鼻头上的汗珠和耳朵边缘那轮细细的汗毛。后来他说，你会不自觉就跟着她走，因为她顶着一轮太阳就这样神奇地出现在你面前。

她说，这些狗尾巴草真漂亮……

之后的岁月，他常给父母说，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写字这么小，我写字这样大了，原来她的手好小啊，小的我一把就能完全包住；她为什么老是爱笑，原来她有两个大大的酒窝哩；还有，每次她哭的时候我们都好揪心难受，真想替她哭。

狗尾巴草

她似乎也没真正和他面对面说过一句话，每次她走，他就默默地躲在角落里，看她背影，还有缓慢渐行渐远背影两旁的香樟树，从发出嫩芽到枯黄落下，从一个秋天接着另一个秋天。

还有她的头发，慢慢慢慢盖过肩，齐达腰。还有那些狗尾巴草，疯长了一夏又一个夏天，他常在山坡上看那些狗尾巴草，从天明到日暮，从云升到月落。

第一次看她哭，第一次面对面听她说话，是分别离开的日子。眼泪悄悄在她长长的睫毛下，直沟沟地往下掉，散落在地上，摔得他心疼。她似乎聪明地装笨，对每个人都说你要好好的哟，我不会忘记你的。而他，却当真了，他说，等我长大，就去娶你，这显然超龄的语意，羞得她不知所措。

过了好几年。

狗尾巴草

她去了县城，他辗转打听，听说她过得很不好，他听得心疼，甚至从别人的口中，他知道她家的地址。他第一次这样着迷执念地渴望去县城。

后来，他真的去了县城，带了一袋泥巴和好大一把狗尾巴草，还有一身的土味。他怯怯走到她家门口，害怕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壮了又壮胆，可是却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门槛前有些杂草白纸，他知道，在这个门内，有人泪水未干。

我问他：你的狗尾巴草送出去了吗？他笑笑：送给了另外一个女孩，后来被退了货。

往后的余生，他被迫谋生，没有选择的权利，结了婚又离了，一个人带着小孩。虽然天天在这个城市里奔波，每天接触许多不同的人，但终日封闭在狭小的空间里，他说他自己其实像一个孤魂野鬼，不认识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认识。

他唯一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给过往的人说说自己的故事。

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回忆这些执念或思念，常用这样的想象下酒，让自己在寂寞且自觉已然苍老、爱情不再的夜里，还有一点生命的余温可以挡寒入梦。

他说有一次，还拉到过她，不过，她却早已不记得我了。他喃喃自语：不记得也好，我的好坏，再和她没关系了。

我问他：“你的老师现在还好吗？”

他转过头，愣了一下：“我给不下100人讲过这个故事，只有你，猜对了这个人。”

“没想过去告诉她，你现在过得也如她当初希望的一样？”

“不想去打扰她的幸福了，不过我想等到孩子到了读书年龄，也让她当孩子的老师。”

我看到他眼角沁出的泪珠滑落，他打哈哈地说：今天天气真好………

狗尾巴草

其实，外面倾盆大雨。我匆匆下了车，因为那些讨厌的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我们都刻意记得那些偶尔一次甚至一辈子就一次的关怀，用来证明自己曾经也被关注和关爱过，有些执着和念想，在心底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甚至开花结果，不知不觉成为生命的刻痕，融为人生的一部分。

像极了电影的开始键，某一次一不小心按到了，倒带过去，贯彻未来。在没做好准备的前提下，感动得自己稀里哗啦。只是，演的故事，你再也不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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