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7年,杨引传在苏州的旧书摊上发现一本有趣的残稿,随即交给当时在上海主持申报的小舅子王韬,于是,这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册子开始被仔细整理和广泛传播。
这本小册子的作者——乾隆年间的无名小吏沈复与他笔下相敬如宾的妻子陈芸的爱情故事也逐渐清晰浮现在人们的眼前。
念及苏东坡的诗句“事如春梦了无痕”,清朝长洲人氏沈复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写下了这本自传体散文,并且完全没有预想到仅仅70年后,就有人发掘了它的价值。
陈寅恪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唯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此后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
作为晚清一部重要的笔记体文学作品,《浮生六记》的出现打破了人们对于传统封建家庭模式的固化思想,它最珍贵之处就是在于,在社会礼法对于男女之情讳莫如深的年代,它偏偏反其道,大方谈论夫妻相处之私事。
《浮生六记》一共有六篇,没有按照传统的时间顺序排序,而是分为了“闺房记乐”“闲情记乐”“坎坷记愁”等六个板块,但可惜的是流传下来的只有四篇。
全书记录了两个平凡人的似水流年,记录了他们从娇憨少女到温柔贤妻,从意气少年到悉心夫君的蜕变和成长。感情真挚,独树一帜,被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称为“晚清小红楼梦”。
《浮生六记》之所以受到学者重视,正是因为沈复和陈芸的人物刻画深入人心,直到现在仍然有无数的读者在评价他们二人的爱情,不少人心有艳羡,同样也不乏有批判之声。
复之笨拙
不少人为沈复陈芸二人的爱情而来,可读过之后却甚为愤慨,认为“沈复实在配不上陈芸”。
沈复是个笨拙之人。
他幼时玩虫,看两只虫子打架,戏谑地说是为了图谋奸情;后来他被蚯蚓咬了,伤处肿胀起来,听人说鸭子的唾沫可治,便叫婢女去抓鸭子,结果反倒被乱叫的鸭子吓得大哭。
如此荒唐的事情可见沈复虽出身沧浪亭畔的文人世家,可行迹却不大聪明的样子。如此一来,似乎的确很难比得上出身于书香门第,只听一遍琵琶行便能背诵的才女陈芸。
与陈芸成婚后,他更不善处理家事。与长辈发生分歧之时,他毅然选择出走这种逃避的方式,完全不懂周旋。他为人单纯,冒失借钱给隔壁放高利贷的人,结果导致原本拮据的家里更加落魄。
他的父亲病危,他却犹豫着是否应该回去,结果错过了父亲的最后一面。为此,他又伤怀不已。
如此种种看来,沈复的确不是一个成熟的适合成家的人。他犹豫、贪玩、老实、不懂人际,可是读过两遍书之后,我却发现,唯有“沈复配得上陈芸”。
任何一个读完《浮生六记》的人,记忆最深、感慨最多的部分一定是有关于陈芸的。《浮生六记》名义上是沈复与陈芸的二人世界,其实大量笔墨都在描写陈芸的一颦一笑。
沈复以自己为跳板,让妻子陈芸的温柔贤淑的形象跃然纸上,成为读者一个最喜爱的部分。同时,这些笔墨描绘的美好也成了他过去回忆和现在怀念的一个联结。
没有《浮生六记》,陈芸也只是历史长河中一颗普通的微不足道的沙砾,但是沈复不这么想,他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成就了她。
“思念倾洒文中,换她流芳百世”,或许这便是沈复想到的最浪漫的最偿还爱的一种方式,这也就是沈复配得上陈芸的原因——他解放了她,他深爱了她。
芸之可爱
林语堂说陈芸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
她心灵手巧,会做一些针线活帮扶家用,甚至也负担了家中幼弟求学识字的任务。闲暇时,她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兴起时,她用小昆虫的标本点缀盆景;平静时,她会默默整理书卷,续写小故事。
因为沈复爱喝酒,她便自制梅花盒、矮边圆盘;陪他去游园时,她自雇锅炉,让他与朋友们游玩之时还能烹茶做饭的快乐;甚至她还主动为他纳憨园为妾,不惜与憨园义结金兰。
她识字、读书、聪慧、勤劳、女工娴熟,具有传统女性身上最闪耀的优点,几乎是古今所有文人理想中的妻子人选,但更让人钦佩的是她丝毫不逊于现代女性的眼界和胆识。
她想出去游玩,但穿着女装不便,沈复便鼓励她穿男装一同出行。
去水仙庙进香时,她不小心惊扰了一位少女之后,便嬉笑着脱下帽子,露出一头秀发说道:“我也是女子啊”。
说她可爱,多半是因为她的真性情。
她可以与沈复在苏州庭院里大方地饮酒对诗;可以穿男装与沈复穿梭在烟雨江南;也可以与沈复为了一盘臭豆腐和臭酱瓜到底是美味还是糟粕逗趣拌嘴。
听到芸可爱之处,往往让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可惜人生苦短,世事无常。陈芸因为误解被沈家父母所厌恶,后来被无良亲戚欺骗,不得不与沈复过着居无定所、漂泊无依的生活,一度以卖画为生。
后来她身患疾病,可是家中无钱,以致如风中残烛,奄奄一息。长期漂泊的生活也让他们不得不让一双儿女寄人篱下,儿子逢森半夜呓语,说的都是“我母不归矣”。
陈芸临终之际,握着沈复之手,千言万语,可说到“来世”二字便一命呜呼了,独留沈复一人肝肠寸断,往后余年常伴孤灯一盏。
难得欢喜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文学创作里有太多彩云易散的例子,但是在《浮生六记》这种算得上是独家日记里的真实人生里,居然也出现了如此戏剧化的转折。
尽善尽美之所以难,善与美皆不是难事,于陈芸和沈复而言,时间才是最大的挑战。尽兴的人生却惨淡谢幕,想必开头太美好对于人和物都不是很好的事情。
《浮生六记》里充满了荒诞有趣的生活小故事,读起来常常让人忍俊不禁,但是笔风一转,又惹得读者泣涕涟涟。不加掩饰的真实生活才让人更加容易感同身受,《浮生六记》不胜在笔法,而胜在真情。
在200多年前江南的一隅,我们对无名小卒沈复知之甚少。但是在那个被视为迂腐封建、黑暗禁锢的晚清,包办婚姻、男性社会为主流的年代,居然也能有如此惊艳的爱情之花。
《浮生六记》是封建礼教之外透出的一束自由的光,虽然以爱情为名,但它给我们展示的不仅仅是爱情,而是沈复和陈芸作为一个普通人,却能不拘泥于礼教之下,随心所欲地生活。
《红楼梦》里有许多关于生活场景的描写,其中“作诗吟赋,葬花赏月”是古人最基本的休闲运动。虽然我们读起来毫不费力,但对于红楼的描写多少还是会觉得遥远,难以共鸣。
但是反观《浮生六记》中,陈芸大方与丈夫谈论古史,品月评花,意见相左之时,便“唇枪舌战”,一点也没有礼教之下的约束,十分随意。
但是与此同时,陈芸也保持着一个传统女性对美满家庭的向往以及对布衣诗酒的文人追求。
但陈芸并非内心洒脱之人,也没有林黛玉骨子里的反叛精神,反而是天生脆弱,不然也不会为了憨园之事郁郁寡欢,以致于落下心结,油尽灯枯之时还在想憨园的背叛。
所以说,沈复之笔意外成就了陈芸流传百年的美好女性形象,但是实际上,陈芸本人可能并没有这种想法,就如她自己所言:“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陈芸成为《浮生六记》最出彩的角色,最大的原因除却沈复对她浓墨重彩的溢美之词,更重要的是她本身的人格魅力让生活变成了诗。
把生活过成诗,是现今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浮生六记》就是一个成功且典型的范例。
书中的四个板块“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正巧对应了我们如今的“伴侣之美”“饭菜之香”“工作之烦”和“旅游之乐”。虽然这么说有些片面,但是这也是一面镜子,透过古人的生活来看现代人的生活,同样也可以体验人生百味。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陈芸沈复二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绝美爱情,但是茶余饭后读一读沈复的文字,也算尝一尝爱情的甜和苦。
沈复为书取名源自李白的一句诗“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沧浪亭如今游人如织,这些人中,有的知道沈复与陈芸,有的从未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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