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
没想到会在我爸的同学聚会上看见她。从我爸那儿论,我应该叫她阿姨——她给我爸一同学当了老婆;从我这儿论,我应该叫她老师——20年前她是我们学校最扎眼的老师。可要说我叫她一声姐姐也不为过,毕竟她也只比我大十岁。
我爸他们那帮老伙计聚在一起顶烦人,靠着打嘴炮吹牛逼下酒,一口一个想当年,明明已经怂了嘴上还死不承认。吹到兴起时,酒杯空了,我拿起分酒器站起来想帮他们把酒续上。一直不做声的她伸手把我拦下道:“刘浪你坐着,我来。” 说着便起身从我手里接过分酒器。我乖乖坐下,把刚咬了一口的锅包肉继续塞进嘴里。“这孩子这咋不懂事儿呢!”老刘一直不喜欢我人前不善张罗的性格。听他这么说我也懒得搭理他,反正这么些年我早就听习惯了。他见我没反应,面儿上有点挂不住,抬手啪的一下就把我正要往嘴里送肉的筷子打飞掉了。筷子在我的白色衬衣上划下一长道油渍然后蹦蹦跳跳地落在地上。刚刚还你一言我一语聊的起劲儿的叔叔大爷们突然都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我爸,其中一个说:“老刘,干啥呢这是,你呀!”另一个又说:“姑娘别生气啊,你爸喝多了。”我倒没生气,只是心里想:“新换的衣服,肯定洗不出来了。” “他们哥们儿喝他们的,咱不管他们了。刘浪,走,咱俩回家换件儿衣服,想吃啥我再领你出来吃。”她过来拉我。“对,你领着刘浪出去玩儿,我们哥们儿方便敞开了喝。”她的丈夫伸长了胳膊隔着一桌子菜指着她说,大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架势。
和东北人的性格一样东北的风也飞扬跋扈,饭店的玻璃门刚被推开一半,那风就迎面扑过来把我连人带门一起顶了回来。她跟在我后面,边咯咯笑着边伸手过来想帮我。“有啥好笑的?”没等她的手碰到门,我就怄气似的猛的一下把门撞开。上车,回家,一路上也没跟她说话。
“喜欢哪件儿你就拿走,反正以后我也穿不着了。”她慢悠悠拉开衣柜,头靠在柜门上炫耀似的跟我说。
“为啥?想换新的也不用这样啊。”我答道。
“怀孕了呀!看不出来?”她紧忙把衣服往后扯,露出肚子的轮廓。果然,我向她的身体望过去——连绵起伏——很美丽。
“是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我年大爷还挺厉害的,宝刀未老。”我把视线转到那一排花花绿绿的衣服上,随手扒拉着,用轻佻的语气说。
“说什么呢!赶紧挑!”不用看我也知道她翻了一个白眼儿。她懒洋洋地走到衣柜对面的双人床上重重坐下,双手支起上半身,扬着头用鼻尖看我说:“知道这孩子怎么来的吗?”
“孩子不都那么来的嘛,有啥稀奇。”我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扒拉着她那些即将要穿不着的衣服,一件儿也不准备取下来穿在自己身上。
“把你身上那件儿脱下来我给你洗洗,过夜就洗不出来了。”接着她又说道:“试管来的,疼死了。”
“遭那罪干啥?这都啥年代了,年大爷还非得让你给他传宗接代啊?”我有些惊讶。
“是我提出来的,老年不想要。”她说。
“哦。”我随手拽出一件睡衣。
“你看老年那个身体,万一哪天倒下没起来,有个孩子我也能留个念想。而且有了孩子说不定他有了奔头能多活几年。”她低下头像说给自己听,“诶?你拿睡衣干嘛呀?”
“你的衣服红的红绿的绿,没一件儿我能穿的。拿件儿睡衣凑活得了,反正穿里面没人看见。”我背过身解开衬衣扣子,又觉得别扭,“你转过去行不行,你瞅着我让我咋换?”当我慌慌张张解开最后一个扣子的时候,她从我身后一把衣服扯下去,“磨磨唧唧的,还不好意思呢?”说完拎着衣服一甩一甩走出卧室,笑的开怀。
她可能真的已经忘记自己曾经为人师表了。“换好了出来让我看看。”她的声音飘过来,随之飘来的还有记忆中她年轻的样子。
诺大的音乐教室里,她抬起手臂哼出一段旋律。我和其他孩子在她面前站成一排。歌声绕着空荡荡的排练教室旋转、飞舞然后钻进我们的耳朵,再从胸口钻出去,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着那些飞扬的音符跳跃着跳跃着回到她一张一合的双唇里。学校的所有同学都和我一样喜欢着、崇拜着她。她和其他凶神恶煞般的老师不一样,她常常会笑的停不下来,也常常会俯下身把还是孩子的我们搂在怀里。那时我们正在准备一个月后的校庆表演,我本不该参与进来,是我妈找到她以各种理由硬是把我从武术队揪出来塞进文艺队的。武术队的教练曾经说过我是练武的好苗子,可能就是因为这句话让我妈怒火中烧非要让我弃武从艺,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注定我没办法跳舞更没办法在文艺队出类拔岁。
我只在文艺队待过那短短的一个月,校庆之后学校便开始放寒假,再开学文艺队就不像其他课外小组一样固定存在而是只在有重大表演的时候临时成立一下。没办法成为文艺队的成员,当然我妈也没允许我重回武术队,不过我也因此有了我第一个人生目标——做她会注意到的那种学生。可事情却偏离了我的预想,反而是她成了全校师生的焦点,因为她和年大爷搞破鞋——当时的流言蜚语就是这么说的。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时她是不是和年大爷搞破鞋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她却是真真的和年大爷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而且将来还要继续在一个屋檐下共同抚养一个孩子。
“换个衣服换这么长时间。”她重新走进房间打断我的思绪。
“你还记不记得你教过我?”我问。她又坐到床上,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
“你们老师真的是只能记住好学生。”我也她旁边坐下,“看,挺好看吧。”
“算一算我也就只当了两年老师。”她说。
“庞姗姗、薛冰玉那些文艺骨干你肯定记得。”我语气酸溜溜的。
“我离开学校那年,高老师的自行车是你砸的吧?”她笑盈盈的看着我,“那封信也是你写的。”
我往后一仰倒在床上躲避她的目光道:“不是。”
她因为和年大爷的关系成为全校指指点点的对象,以高老师为首的道德卫士们处处针对她,甚至煽动还不懂事的学生们集体要求她辞职。校方虽然一直没有正面回应怎么处理她和以她为中心的流言漩涡,可是当时的我坚定的认为——这个学校,她和高老师之间只能留下一个人。
“在学校确实待不下去了,就是没想到唯一一个帮我说话的竟然是你这小屁孩儿。”她像有些欣慰似的拍拍身边的我,继续说道:“你在信里写:’李老师你放心,我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当时我还在想,这孩子太逗了。之后没多久学校就说我打击报复高老师,然后把我开除了。”说到这儿,她又笑盈盈的盯着我。我无处可躲,只好猛的坐起身来,“那我补偿你呗。”
“你怎么补?”听我说完她笑的更开心了。
“这样。”我亲上她的脸颊。
她笑,摇摇头,“幼稚。” 我不服,又贴上她的嘴唇。她料定我会如此似的,挑衅的盯着我。我讨厌她这样盯着我,盯着我虚张声势的躯壳和空无一物的灵魂,再下一秒她将要看穿我的把戏之前,我只好冲上前吻灭她眼里的光。
灯光熄灭,她的双眼重新亮起来,我看着那双眼睛,将她今早精心穿上的伪装一件件剥落就像剥落二十年的斑驳时光,露出年轻的、张扬的、真实的李老师。“你轻点,这里面还有个小家伙呢。”她抓起我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在我耳边轻声说。“那就让小家伙提早见见我。”手顺着她的肚子,翻过一座隆起的山丘又穿过一条流淌的小溪,潜进一处秘密桃源。外面风雪,那里温暖;外面影影绰绰,那里霞光一片;外面如荒原般空阔,那里的四壁却将我紧紧包裹。我一前一后原地踏步,不肯离开那里半步,也一刻不肯停歇。她把我搂在胸前,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呼唤,用只有我听得懂的语言指引。
李老师还在学校的时候,年大爷根本不老,连大叔都算不上。让人变老的原因有很多,时间是其中最轻柔的一个。两场来势汹汹的大病让年大爷迅速跳过中年步入老年,在酒桌上指点江山的他实际连自己的身体也只能勉强控制一半。我并不是讨厌听我爸他们借着酒劲儿吹牛逼,是看着他们现在的样子听他们说“想当年”心里难受。李老师每次带着文艺队的人排练的时候,我都会和几个熊孩子一起趴在排练教室的窗户上偷看。有人跳错了,我们就鬼吼鬼叫地起哄,时间长了文艺队的人都烦我们,每次见到我们就撵。反倒是李老师,别人撵我们的时候她会拦着,时不时还冲着我们笑。
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便想翻身从床上下来,谁知她一把拉住我,我只好重新将她搂在怀里,就像她曾经抱住我的那样。“大学生,帮我给孩子想个名字吧。”她说。“就叫如你吧。”睡意袭来,我随口胡编了一个。
“为什么?”
“希望她会是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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