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米觉得自己生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患有间歇性精神病,还有选择性失忆症。带着修饰性前缀的医学名词,看上去滑稽又无奈,很像此时此刻文小米的心情,有着欲罢不能的痛苦。
其实在平时文小米是一名挺正常的朝九晚五的好干部,上班开会喝茶写报告,下了班淘宝吃饭睡觉觉,该干嘛干嘛。但没有谁的人生365天天天都是艳阳天,一旦遭遇烦心事,文小米就变成了“多愁多病身”,她可以把自己关在家里,整宿整宿地不睡觉,瞪着两只眼冷冷地看着暗夜的潮水涌动,一寸一寸涨起又一寸一寸消退。文小米并不害怕黑暗,她甚至喜欢这种空灵状态的安静和自由,任世间万象天马行空。她抓狂的是她的脑子出了点问题,有些事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想总也找不到一丝丝印记,让急于求证某段感情的文小米有种空落落的无力感。不过,也会有另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她:想起来了又如何?爱过又如何?无论怎样,现在这个人都已经是一个不能继续再爱的人。
每每想到这里,又一次病倒在床的文小米更加神情萎靡,她环顾四周,偌大的房间里找不到一个可倾诉的活物,心里真是痛了又痛,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喊出声来:“徐——东——平”。然而,夜幕深处好象藏着一只饥饿的怪兽,把这声揪心和仓皇舔舐得干干净净,一点回音都没有。
文小米和徐东平的故事一直追还得要追溯到十六年前,忆往昔峥嵘岁月稠,那时的文小米人如其名,莹洁淳朴,带着自然的清香,徐东平也还是枚嘴角刚刚长出茸毛,满身敏感,满身骄傲的青涩果子。虽然她现在经常傻傻分不清脑子里的记忆残片哪些是曾经往事,哪些只是她疯狂的臆想,但毋庸置疑,徐东平绝对是文小米生命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文小米有一段玫瑰和冰雪交织的回忆。比如,正在埋头看书的文小米突然被天外来物砸得发懵,她从地上捡起“凶器”,刚看到簿子的封皮上 “徐东平”三个字,旁边就有一个人像吃了火药一样直冲过来,把她手里的簿子一把夺去,又把她吓得半死。明明她才是受害者,为什么这个徐东平看起来好像比她更生气?
比如,徐东平经常会面无表情地给她摊派任务:“我们班要出一期宣传栏,文字编辑我负责,文小米,你是宣传委员,版图插画你必须完成。”
比如,徐东平又说:“这个周末我们班要组织一场春游,文小米,你去跟老师请个假,今天下午和我一起到仙女山去探探路。”
还有一次,徐东平竟站在讲台上点名提问:“我现在出道题,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作者是谁?这句诗文的意思是什么?文小米,你回答。”
真是没道理,徐东平不过是C21的班长,却把文小米使唤得晕头转向,每天任他指东打西,毫无防备地落入了少年编织的情网。直到有一天听到不知被谁改编了的《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东平爱小米……”文小米猛地一惊,突然心跳变得好快,有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从心底一直涌上了眼眶,让她想放肆地大哭或大笑一场。
接下来两个人应该有一段你侬我侬亲密无间的日子吧,但奇怪的是,在文小米的破脑袋里,除了几个残缺不全的片段外,其余的竟然全是模糊不清的灰白。面对一份已无岁月可回首的爱情,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当然,文小米并没有完全失忆。她还记得曾和好友阿萝两个人躲在文教楼上的演播室里温习功课。阿萝突然问:“徐东平有什么好?”文小米居然傻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当时正值盛夏,漫天晚霞,浪漫似火。演播厅在文教楼的顶层19楼,放眼望去,很远的山和水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然而低头俯视却会觉得地上的人渺小如蝼蚁,看上去都相差无几。但是,文小米却一眼就认出了此时正在人群中大步前行的徐东平,他的举手投足对她来说竟已如此刻骨铭心。那一霎,她的整颗心像灌满了蜜,她一边回头对阿萝说:“我们很相爱!”一边转身飞快地朝楼下冲去。那时,那种非你莫属的幸福,她是多么渴望能与徐东平一起分享啊!
然而,对徐东平来说,幸福或许是另一种对未来的期待。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临近毕业。徐东平突然变得焦虑、冲动起来,两人每次见面,他总是不停地追问文小米:“什么时候让我去见见你的父母?”他甚至直白地提出最好毕业后马上结婚,因为他的父母很希望他早日成家,他也觉得成家是立业的基础。望着说起话来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的徐东平,文小米目瞪口呆,她慌张地摇头,连声说:“不行不行!我没准备好,我也还不想结婚!”可徐东平却不以为然,仍旧一次又一次执意地要求她去跟父母提请,虽然他再三保证不会有问题,她的爸爸妈妈应该会喜欢他,可文小米觉得这个“应该”简直是天方夜谭。
文小米是独生女,有个说起话来声音像打雷的老爸,虽然很疼宝贝闺女,但文小米还是很害怕他生气时可怕的怒吼,简直可以把整幢楼房震塌。文小米贴心的是妈妈,妈妈是位医生,温柔贤惠,文小米小的时候很喜欢事无巨细都跟妈妈汇报,但现在长大了,特别是对于自己在学校谈恋爱的事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没料到徐东平却越催越急,她吓得如惊弓之鸟,后来徐东平约她出来,她开始拒绝见面,甚至躲起来,徐东平到处找她,她就干脆偷偷地以实习为理由请假逃回了家。
有一天,文小米正在家午休,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传达室的张大爷在楼下大声地叫她:“小米!小米!有个姓徐的男娃要找你!”文小米一听,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她没想到徐东平竟然找到这里来了。见还是不见?文小米心乱如麻。那天她妈妈也正好在家休息,听到张大爷的喊声,觉得奇怪,就走过去想问问她。文小米一看到出现在房门口的妈妈,心里又急又怕,眼泪一滚就出来了,把她妈妈吓得心头一紧,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后来在妈妈的劝慰下,文小米终于抽抽嗒嗒地把她和徐东平的故事说了个大概。在确定女儿没受伤害后,她妈妈总算放了心,然后提醒文小米:“那孩子既然都找来了,你就去带他到家里坐坐吧!”文小米这才想起徐东平还被关在院子外面。她赶紧顶着两只兔子一样的红眼睛下了楼,又不好意思去问张大爷,只好一个人从东门转到西门,来来回回找了几遍,都没见到徐东平的人影。惊慌失措的文小米独自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掉了会儿眼泪,又闷声不吭地回家了。
没多久,文小米收到了徐东平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封用红笔写的绝交信,字里行间满是伤情和愤怒。信中说上次去找她是想和她商量就业的事情,但由于文小米的背叛和绝情,他已经决定选择西藏的一家单位,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他发誓说他一定会在那片净土把她忘掉忘得干干净净。他还把她以前写给他的信全部退还给她,要求她把他送的东西也退回去。文小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哆哆嗦嗦地打开包裹,当看到那厚厚的一沓书信时,所有前尘往事呼啸而来,瞬间迷糊了她的双眼。那晚,文小米做了个梦,梦里有一双淌着血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无处可逃的她只晓得不停地哭:“东平,对不起!对不起!……”第二天文小米寄出了一个更大的包裹,但里面她只字未复。
很快,文小米在家里的安排下,顺利地在当地找了个公务员的工作,一晃就是十多年,其他都挺好,就是一直不咸不淡地挂着单。不是没有追她的男孩,其中也有相处下来彼此感觉还不错的,但每回只要提到“结婚”二字,文小米不知怎地就有些发抖,然后以各种理由结束关系。大家都当她得了莫名其妙的“恐婚症”,父母也拿她没办法,只有阿萝时常跟她打趣:“小米呀小米,你多傻啊,当年相中了徐东平这只绩优股,可你又发神经,一句话都不说就甩了,可别告诉我你现在不肯结婚是因为还想他?”文小米只有苦笑,是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意,别人又怎会懂呢?
这些年,关于徐东平的传闻她也听说了不少。他真的去了西藏,那里条件相当艰苦,但他的工作表现却异常突出,而且很快就找了一个同单位的女孩子结了婚,又生了孩子,最让人刮目的是他的升职速度惊人,三十岁刚出头已是实打实的正处级干部,可谓是家庭事业双丰收的人生大赢家。
要说文小米心里一点后悔都没有,那也不尽然,她有时也会势利地假设,如果当初真听了徐东平的话,嫁给了他,如今或许也有机会享一享官太太的清福。不过她马上又会打消这个可笑的念头,真在一起了能不能走到现在更难说,再说她也早已过了做白日梦的年龄,徐东平对她来说,只是偶尔出现在梦里的一个遥远的影子,她想今生爱与不爱都应该与这个人再无牵联了吧。
可是村上春树说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她和他终究是故事里的人。那天,文小米在“如果咖啡”等一位同事,去得比较早,就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ELLE》打发时间。有人走到她的桌前,她也没多在意。“小米!”是谁叫她?她疑惑地抬起头,结果看到了徐东平。十多年未见,徐东平看上去变化似乎并不大,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皱纹,但眼神却更精明了。他穿着蓝白条纹的T恤,搭配一条藏青色休闲西裤,显得相当干净爽利。文小米傻傻地望着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接应。徐东平却很大方地坐到她的对面,问她:“还记得我是谁吗?”文小米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红着脸小声回答:“我没想到是你。”徐东平呵呵地笑了,说:“还好,我以为你不认得我了,或者你又会跑掉。”文小米听他这么一说,脸上像烧了火。原来徐东平如今也在这个城市工作,今天是陪家人出来购物,走累了想到咖啡店里休息一下,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了她。文小米心如鹿撞,脑子里乱成一团,徐东平说些什么,她并没有听得很用心,都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甚至很多时候还答得文不对题,但徐东平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他深深地凝望着她,就像很多年前,一直一直望到了她的心底。
在同一个城市的人,从相遇到再相遇就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了。从那天起,文小米经常会在各种场合见到徐东平,她甚至有好几次碰到了他和他的妻子,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总是紧紧地挽着丈夫的臂弯,两个人看上去恩爱甜蜜。徐东平也很自然地跟妻子介绍了文小米,说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以前关系还挺不错的。每次见面,文小米还是很少讲话,但她慢慢地感受到了他的变化,曾经那样急躁执拗的少年经过生活的磨砺,已蜕变地相当成功,如今的徐东平内敛、自信、风趣、雅致,仿佛汇集了所有成熟男人的优秀品质。甚至有的时候,文小米都会忍不住怀疑,眼前的这个人真是徐东平吗?
不过也还是有些一直没变的,比如徐东平对她的关注。对于过去,尽管他俩彼此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保持沉默,但神奇的是,跨越时空的距离,他们依然默契得让人心动。徐东平的电话说多也不多,一个星期一通或者两通,但每回只要文小米刚刚生出些念想,原本安安静静的手机就会心领神会地唱起歌来,徐东平的问候总是准时到达。可怜的文小米发现自己“病”了,她想要的好像更多了。
欲念像毒蛇一样疯狂地撕裂着她的身心,躺在床上的文小米其实恨透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想着想着,肚子突然痛了起来,文小米满床打滚,居然手残地发了条信息给徐东平:“你在哪里?”但那一晚,任凭文小米怎么辗转反侧,怎么痛苦煎熬,她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天快亮的时候,腹痛终于渐渐平息,她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虽然很疲惫,却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不妥。晚上她才收到徐东平的回复:“我在哈密。”她想难道徐东平出国了吗?所以没及时收到她的信息。不一会儿,手机 “叮咚”一声,传来一张写着“哈密”两个字的站台图片。文小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哈密瓜的哈密啊,怪不得有点熟悉的感觉,她一直顾名思义地理解哈密瓜是因为瓜很甜,象蜜,所以叫哈密瓜,其实是因为产在哈密才叫哈密瓜啊。那么,徐东平呢?她所见所想的徐东平呢?他变了那么多,难道真是她以为的样子吗?
文小米正兀自发着呆,徐东平的电话又跟过来了。
“小米,找我有什么事吗?”徐东平的声音中充满着温暖的气息。
“没事。”文小米无从解释。
“我在哈密,新疆这边,手机信号不好。”徐东平有点担忧地说,“你那么晚发信息给我,我很担心,但也没有办法。我明天就会回,我一回来就去看你。”
“不用,不用,真没事。你不要担心,也不要过来,这样对你不好。”文小米着急地说。
“没关系的,我只是确定一下你没事。”徐东平还是坚持。
“这样对她不公平。”
那边果然沉默了,片刻后挂了线。
哈密不是瓜,她的良人也不是他。文小米在窗前站了很久,她默默地对自己说,还好,我们都没在歧途走得太远,是时候回头了。这一次她没有流泪,她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那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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