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晚霞拥抱着落日,从塞北大地慢慢隐落,枯黄的杂草在深秋的风中摇曳,萧萧瑟瑟讲述一段谁也听不懂的传说,一排南归的大雁拖着人字弧线无声滑过,瞬间失去痕迹。呜呜咽咽的琴声时断时续,随着秋风远去,一个略微驼背的身影坐在一株松树下,像一尊雕像立成永恒。雕像对面的杂草丛中,三块墓碑与夕阳对望,默然无语。
三块墓碑,一座写着“娟子”,一座写着“妮儿”,还有一座空无一字。
弹琴人是枫,娟和妮儿是母女,枫与娟母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十二岁之前,枫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孩叫娟,娟也不知道某个角落有个人叫枫。十二岁豆蔻年华,世界充满希望。十二岁人生只是开始,阳光灿烂,春风和暖,未来可期。
枫和娟相遇在十二岁的韶华。
枫与娟的初遇有几分唯美,唯其唯美,才在十二岁的孩子心中落下不容玷污的纯粹。
初中开学第一天,学校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枫避开人群往学校操场方向走,那里相对来说比较安静。操场的一侧是司令台,司令台前方就是偌大的操场,操场的右侧是篮球场,篮球场上有几个等不及的学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篮球,玩得正嗨。操场最外面是学校的绿化带。北方的九月份,树正绿花正红,天高气爽, 风轻云淡。
有一处开着紫色和黄色相间的花所在,很适合小憩,枫打算去那里坐一坐。走到树下还没等找好坐下的位置,突然花树一阵抖动,从盛开的鲜花中露出一张笑脸。一个女学生站在两株开着紫色花朵的树中间,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挂着几点花蕊的细末,鼻尖上的汗水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晶莹的光,头发被绾了个发髻,高高竖在头顶,可笑的是固定发髻的居然是带着树叶的树枝,橘黄色衬衣的前胸处被汗水湿透。虽然是懵懂少年,枫还是被突然冒出来的女孩在心上锤了一下。
女孩是娟,娟对着枫露出雪白的牙笑了一下,拿着球跑开了。橘黄色的衬衣在男孩子的群里非常显眼,她传球带球,闪转腾挪,身手一点不亚于男孩子。
缘分是上天给的,枫和娟不只是同学,还是同班同学,不只是同班同学,还是同桌,不只是同桌,还一同住校。
娟的生活习惯是晚睡早起,早起去跑步,晚睡数星星。枫曾劝娟早点睡觉第二天才会精力旺盛。但是枫不知道的是,早睡的娟不但不能精力旺盛,反而萎靡不振。七岁时的那次经历,每晚都会重来一次,每晚,娟都会死去活来一次。所以,娟不能早睡,不敢晚起。
娟早起跑步,枫就陪着她跑步。跑累了,两个人就站在树下背诵课文。娟晚上不睡,枫就陪着娟在操场上数星星。三年时间,数千个日日月月足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熟悉,熟悉到连呼吸都会同频,但是真正了解一个人的全部,与时间长短关系不大。
初二年级的一个清晨,娟带着枫跑上一条陌生的路线,路途有一座小山,山上除了树木就是石头。山下有一条河,蜿蜒曲折,围着小山流淌。在上山的路口,娟站住回头看着枫,幽幽地说:“这座小山通向我家,山中有一个地方非常幽静。将来我死了,就葬在那里。”枫当她开玩笑,顺着娟的语气:“主意不错!这里风景宜人,风水得天独厚。”枫环顾四周,“你选的地方,连墓碑都是现成的。这满山的石材,随便一立,便是宣告了主权。”
本来以为是句玩笑话,想不到十年后,不知道筹建方是不是看好了这满山石材,居然把这座山建为公墓,更想不到的是,十二年后娟被安葬于此。
NO2
秋日的塞北农村,猪满圈粮满垛,收割后的大地写满苍凉。农村人没有什么娱乐,深秋到春节,男人喝酒女人打牌,凑到一起胡侃瞎闹,倒也一派祥和。闲极无聊的人们有时还盼着出点什么事儿,浇灌自己日益荒芜的心。
当寂静的清晨一声惨嚎打破了小村的宁静,睡梦中村民内心的渴盼被激活,一户户鱼贯而出,寻声找去,却看见一副惨不忍睹的场面。
这是一户破败不堪的院落,低矮的房子下,门扇还在吱呀乱响,墙皮斑驳脱落,昭示着上个世纪的历史。院子空空荡荡,空空荡荡的院子里血迹四溅,一个妇人躺在血泊中,面容模糊,已经冷了。进到屋里,更令人作呕的场面让很多人拉着孩子退出来。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浑身赤裸躺在床上,双眼望着房顶,眼神涣散无神,双腿之间鲜血模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村民没有文化,但是不缺乏良心。村长不用叫已经到了现场,该报警该叫救护车,指挥调度,井然有序,俨然大将军指挥千军万马。
犯下恶行的,是小女孩的养父,死者是小女孩的养母。
养父喝酒回来乱性,糟蹋了女孩。女孩的养母打牌回来目睹一切,与养父扭打,养父趁着酒劲直接送养母去了西天极乐。
小女孩被救活了,养父坐了牢,村民合力葬了养母,剩下小女孩无处安置。村长下令,女孩由村里供养,吃饭穿衣一切用度指派一干邻居照顾。
女孩,就是娟。
娟不知生父生母是何人又住在哪里,也不知他们为何生下她又抛弃她。娟也不知道养父母因何收养自己,更不知道养父为何对自己做出禽兽行径。以前这事困扰娟,后来娟选择遗忘,只是每逢夜半,娟总会惊醒,惊醒后的下意识动作就是双手前推,当发现一切只是梦魇,娟已是一身冷汗满脸泪水。
枫只知道娟秀外慧中,阳光灵动,却不知道娟隐藏在心底的痛。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枫!
NO3
六年后,枫顺利考上大学,报到前一天,是娟结婚的日子。
迎娶娟的是市中医院院长的儿子。结婚那天迎亲的车子二三十辆之多,从村里排到村外,非常气派!这二三十辆迎亲的车队,都是一顺水的加长车身,车上气球飘飘,彩带飞舞,煞是喜庆。一袭白色婚纱裹着娟窈窕的身材,头发高高盘在头顶,薄施脂粉,顾盼生姿。枫看得痴了,美丽如娟,无论淡妆浓抹都无法遮掩她的天生丽质。
但是枫无法淡定看着娟结婚,往事历历,六年虽然很少海誓山盟,却也约下了前世今生;无数次执手相看无言,也已经彼此心意相通。这些似乎都还在昨天,但是现在娟就要做别人的新娘,而且选在枫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
昨夜无眠,枫再一次痛心追寻缘由,娟极力避免的争吵终究还是发生了。“告诉我为什么不能等到我毕业?”
娟缓缓出声:“因为债主不会等我三年五年!”
“我们可以一起想别的办法。”
“因为没有办法可想,现在这个才是最好的办法。”
“8万块钱你就卖掉自己的幸福和未来,8万块钱就能让你委身给那个瘸子?”
“那么你给我8万块钱,我也可以把自己的幸福卖给你,你能做到吗?”
枫立时语塞。
其实娟也有后悔,用8万块钱去救治还在坐牢的养父的不治之症,值得吗?七岁那年的梦魇一直折磨娟,一刻也没停止,如今那个恶魔终于可以死在牢里,难道不是娟一直期盼的吗 ?但是娟做不到。为了救治那个恶魔,娟背了8万的债。
7岁时,养父毁了娟对生活的渴盼。18岁,养父又毁了娟未来的期望。
“贪图享受,卑微低贱!”枫几乎歇斯底里,他不能容忍娟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
“是,非常贴切!”
娟的平静和冷漠令枫抓狂,他长吁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然后压抑着声音无可无不可地问娟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初衷。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我绝不纠缠。”
“我不是处女!”这是新郎进门前,娟说的最后一句话。
枫愣住,这句话雷得枫彻底失语,直到新郎来到抱着娟走出房间,众人齐声贺喜,鞭炮齐鸣,枫还没有回过神来。
枫终于去探究娟的过去,探究十年前的真相。只是真相不仅仅揭示谜底,还能使人备受折磨和煎熬。
第二天,枫带着满心疲惫和失落离开了故土。
NO4
四年后,枫毕业了,留在省城工作。娟离婚了,结婚不久就离了。离婚是娟老公提出来的,而娟不得不同意。
娟的老公在结婚之前就与单位同事孙丽华纠缠不清,而这个孙丽华却是有夫之妇。结婚没多久娟就发现了他们的事儿,不过娟没有追究,因为娟怀孕了。
娟不能让未出生的孩子失去亲生父母的保护,那种痛,娟自己承受足够了,但是孙丽华不能容忍娟的存在。女人脑残起来,神都让路。
娟怀孕第七个月的时候,某天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男人,而自己的老公和孙丽华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相机,似笑非笑地看着娟。
娟离婚了,净身出户的那种。离婚没几天,孩子出生。
不足月的孩子像老鼠那么大,但是无论怎样,从此娟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了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所以娟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快乐和幸福源于这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人儿。
结婚伊始便离婚,娟毫无怨言,被栽赃陷害而离婚,娟也并不因此痛恨谁。相反,从内心里娟是感谢公婆的,因为他们给了娟一份工作,让娟不至于为生计发愁,虽然这份工作是在殡仪馆保管骨灰盒。同时娟也感谢前夫给她一个孩子,因为孩子的到来,娟的生命从此就有了希望。
娟的工作不是很辛苦,时间也比较充足,下午三点多就下班。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娟又在租住的小区接下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
娟租住的小区的业主每天早起和晚饭后,都会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奔走于各个楼栋之间,把每家每户门外的垃圾捡拾干净,送到楼下的垃圾整理站,然后再把小区的公共卫生打扫一遍。无论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从未间断。最让邻居的是,这个女人身后还背着一个孩子。
娟背着孩子做了三年小区卫生清扫员。
NO5
娟的孩子三岁了,娟叫她“妮儿”,枫叫她“我的妮儿”。妮说话奶声奶气,整天围着娟身前身后叽叽喳喳,“妈妈、妈妈”叫不停。娟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幸福又满足。但是枫回去的时候,妮就不找妈妈了,赖在枫的怀里不出来,嘴里的“妈妈”也切换成“舅舅”。妮喜欢听舅舅讲故事,喜欢舅舅陪她搭积木,更喜欢舅舅买的零食,最让妮开心的还是枫和娟牵着她出去遛弯。每每那个时刻,妮都会不停乱跑,然后看着枫担心眼神和伸长胳膊护着她的动作,开心得什么似的。
枫就和娟商量,让娟辞掉工作去他工作的城市生活。娟不语,问急了,娟就说:等我们老了,等妮长大了。我们去海南吧,在那里开个小店,不求赚太多的钱,够花就行。我们半年营业半年,半年旅游,钱花完了再回来赚。多好!说这话的时候,娟的眼里满满的神往。
枫默默走开,娟装作看不见!这话说多了,枫也就不再问了。渐渐地,枫回家的次数变少了。娟明白,但是不问。妮不明白,妮总是问。枫知道妮会想他,但却忍着不见她们。
人生很多遗憾都是在自我较劲中产生的。深秋九月,是多事的季节。枫心急火燎的赶回家,看到的却是妮已经冰冷的尸体。
三年人影不见的前夫,不知哪根筋错位,忽然跑来看孩子。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血浓于水,前夫看见妮,舔犊之情自然流露。他想抱抱妮,也想亲亲妮,但是妮对这个陌生人却提不起一点兴趣,无论怎么呼唤,妮就是不肯上前一步。
前夫说他是来找娟讨要妮的抚养权和监护权的。
娟被气笑了,她挡在妮的前面,沉声警告前夫:妮没有爹,从生下那天就没有。
前夫恨恨地追问:我要去亲子鉴定,是我的孩子就要归我扶养!
妮从娟的身后露出小脑袋,忽闪着眼睛,突然跑出来推这个可恶的陌生人,嘴里还不住说:你走,你不要欺负我妈妈,我有舅舅,没有爸爸!”
娟前夫心下有气,使劲推了娟一把,娟把持不稳,一个趔趄把妮碰倒。妮大哭起来,前夫急步上前,抱起妮儿查看是不是受伤。妮哭得更厉害了,连踢带打,娟趁机上前想从前夫手里把妮抱回来,前夫下意识后退,结果脚下不稳,直直地向后倒去,怀里的妮也被摔了出去。妮的头直接磕在暖气的角上,妮闷哼一声,血汩汩流出。娟看着倒地的妮,傻了!前夫愣怔片刻,抱起妮疯了一样向外跑去,一路鲜血淋漓.......
NO5
妮在娟的怀里,直挺挺地躺着。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睡熟了一样。
娟把妮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妮太冷了啊!得把妮暖热。暖热了,妮才会睁开双眼甜甜地笑;暖热了,妮才会身前身后“妈妈、妈妈”叫不停;暖热了,才会在妈妈暗夜里偷偷哭泣的时候,给妈妈擦眼泪。妮是妈妈唯一的亲人,妮在妈妈在,妮不在,妈妈又为谁存在?
娟抱着妮,整整两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枫陪着娟,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两天。第三天,娟说:把妮安葬了吧!于是,初中学校后山的公墓里多了一座墓碑,娟在妮的墓前对枫说,把妮旁边的位置也买下来吧,以后我就在这里陪着妮。
第四天,娟用水果刀把自己的动脉挑断,鲜血在枫的脚下凝固,凝固成一片灿烂的晚霞,晚霞中,枫把娟安葬在妮的旁边。没有青冢,两座墓碑独对黄昏。
妮去了,娟死了。太阳依旧朝升夕落,秋风依旧来去匆匆,人们依旧快乐生活。没有故事,没有传说,只有枫的琴声时断时续,似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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