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祭

01

“活着真好！”如果有人如此感慨，你确实认同吗？三十年前，我不认同！

三十年前，我正值青春韶华。虽然家境不是很好，但是父母宠溺兄长疼爱，幸福指数蛮高的。我对自己的样貌很有自信，同时向往着诗和远方，不甘凡俗，我相信自己终会出人头地、前程似锦。

那时候大哥和二哥带着一干兄弟拼搏创业，干得风生水起。母亲和嫂子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但是我并没有放弃希望，我相信自己可以。所以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期望通过再次考试实现我的人生梦想。

快乐的生活总是短暂的。那时候不满足于现实，总觉得还有更好的在前方。等到失去当下的一切才发现，原来曾经拥有的、被自己随意挥霍的，才是以后生命中不停追求而不得的。

那年年底，哥哥的事业遇到波折，公司的钱血本无归。曾经一起创业的兄弟反目成仇、歃血为盟的誓言随风消散、生死与共的感情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

大哥和二哥从云端坠落尘埃，不只是落魄，兄弟们还堵在门口讨债。记忆中，那时候家里每天都有讨债的上门，撒泼耍赖的，哭天抹泪的、诉苦喊冤的，强行搬东西的，把家里老人和孩子扔到我家里不管的，各种手段，五花八门，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一家人就像严冬季节的枯草，战战兢兢，无处可藏。那年的冬天，父亲去世，那年的春节，家徒四壁。母亲无助，嫂子烦忧，大哥和二哥更是心力交瘁、无计可施。

我的人生第一次翻开了灰暗的一页。风雨中飘摇的一家人，只要稍微的一个风吹草动，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大哥二哥每天如履薄冰，但是依然极力缓解家里的气氛，并不停寻找出路，但是一切渺茫。就在这个时候，任性的我做了一个大胆得令自己终生难以启齿的决定。

我们当地有个风云人物，姓崔。有钱有魄力，出了名地讲究。只要是他亲口承诺的事，千难万险也能做到，所以他在当地威望很高，唯一的缺点是好色。他的好色尽人皆知，我也知道，他也是我当时工作单位的领导。为了家人，我把自己送进虎口，和他签订了一个三年之约！

受家庭影响，贞洁这件事我看得特别重，重过生命。但是我自己的生命再重也抵不过全家人的生命。权衡再三，我把自己舍了出去。

那个人对我还算不错，他把我们之间的事隐藏的很好，对我爱护有加。只要我提出的要求，全部答应并办妥。只是从始至终我只提出一个要求：在不被任何人发现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帮我的哥哥重头来过。哥哥东山再次的那一天，就是我履约的日期。他居然同意了！

02

大哥和二哥终于“时来运转”，他们那些兄弟也纷纷回头，家里又恢复了以前的和谐和欢快。我自然要信守承诺，去履行自己的诺言，只是从此以后快乐便与我无缘了。

履约的那天，我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悲壮得清凉，悲壮得屈辱。我的人生彻底毁了。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更没有期盼，只剩下一个三年之约。只期盼约期结束，我也好早日解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自己埋了。

啥叫生不如死？我终于体会到了！把自己卖掉，没有尊严，没有明天，没有希望，没有乐趣，不甘却又不能不认命。每天如行尸走肉一般混日子。那些日子苍天无光，日月暗淡，生活没有任何色彩。不吃饭不觉得饿，不睡觉也不觉得困。虽然如此，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强颜欢笑的原因第一是为了家人，第二是为了老崔。家人的快乐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追求，老崔帮了我找回了家人的快乐，我有义务在他面前快乐。

但是心里执拗地循环一个想法：三年以后就是我的死期。

但是怎么个死法且令我头疼：即能光明正大又不至于令家人太过伤心难过，最好死的时候还不要太痛苦。

我在脑海中假想了一个又一个死法，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了。

那时候似乎陷入某种死循环，似乎我所有的生都是为了死而存在。见到河水想着死到江里随波逐流其实很好；看到老树，觉得吊死树下也是不错的结局；路过药店，琢磨着也许吃安眠药是个不错的办法——睡着睡着就过去了。但是那样的话，父母兄弟如何面对世人呢？他们又怎么受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呢？有时候希望两国开仗，我奔赴战场为国捐躯，死后家里人脸面也有光，幸运的话还能得到一部分抚恤金，聊以安抚家人，这样就不会因为自杀被他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了。

但是想归想，行不通的到任何时候也行不通。三年的时间，我计划了无数个死法，但是没有一个完美的。这期间我从最初的129斤暴瘦到85斤，真的是生无可恋。期望人没有六世轮回，如果实在躲不过，下一世让我做石头吧，没有生命，没有喜怒，任风吹日晒，始终如一，多好！

有一句话叫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所认为的天衣无缝，家人早有察觉，只是谁也不愿意相信，也不敢去触碰真相。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抑制不住内里的暗潮汹涌。终于有一天，因为脱口而出的一句无心的话，宁静被打破了！火烧破了纸，一切浮出了水面。

那天大哥和二哥因为公司的一点问题产生冲突，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老妈不问缘由每人二十大板。大哥毕竟有担当，他不再说话，二哥却不依不饶，继续争取自己那一点利益，最后他居然对劝架的老妈吼了起来，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说：“二哥，一点小利益，都是兄弟，有啥过不去的！话能不能好好说。不就是钱的事吗？”

二哥双眼通红，冲我喊道：“事业是我和大哥打拼出来的，这有你啥事，该干啥干啥去！”

“是，事业是你和大哥打拼的，妈可是大家的！你凭什么对妈大喊大叫的！”二哥依然不依不饶：“公司里面我付出的最多，你们谁看见了？我说两句大哥也不愿意妈也不愿意，老妹你也对我意见老大，为啥我的付出你们都看不见！”

兄弟姐妹是一家人，需要分出谁大谁小，谁多谁少吗？我气不打一处来，话冲口而出：“你付出的多！我把自己都霍出去了，你们谁看见了吗？让你们领情了吗？一家人非要打得你死我活让外人看热闹吗？”话说出去我立马后悔了。但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

一家人全部怔在当场！

我伤心和懊恼得不能自己，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锁上房门不出来，老妈在门外气急败坏地敲门，一边敲一边数落我：

“你做出这种事，现在还有本事哭，我们家穷死不下道（不做低贱的事儿），打死不犯法！你今天不说清楚就滚出这个家。”

这下好了，自己千遮万掩的丑事，被亲妈公诸于众！我听见嫂子们在门外劝老妈，语气一半关心一半嫌弃。最后还是大哥站出来，把老妈和嫂子劝回。

我说不出的疲乏，居然睡着了，醒来已经半夜了。我开门出去，和门口的一个人撞个满怀。是大哥！他守在门口一直没走！大哥没有说话，示意我先去上厕所。我回来之后，大哥坐在我的床头，不言语。突然他转身抱住我，压抑着声音哭。那是一个男人的痛哭，我深深理解他的痛苦，而我自己反而不是那么难过。

这时候离我与老崔的三年之期，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03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原来我信，后来不信了。经历了大难和不死，结果后福始终未到，看来，古人还是欺人太甚！

那天大哥哭湿我的肩膀，好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说不出口！老崔呼风唤雨的人物，能让大哥东山再起也能让他再次回到解放前！大哥不是不知道。他的双眼通红，深深注视我的眼神里有一种痛楚在里面，但却无法言说。我知道我的做法伤害了兄嫂，伤害了老妈，伤害了全家人，使他们失去了尊严，难以在亲戚朋友面前抬头。同时我也伤害了老崔，让他金钱受损。我罪大恶极！

当晚劝走大哥，我毫无睡意。这个家不能待了，我简单收拾一番，在东方未晓之前上路。出了大门，我回头看一眼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我家的房子是类似四合院的建筑风格。我和母亲分别住正房的东屋和西屋，两个哥哥分别住东西厢房。厢房前种植着各类花花草草，当时开得正旺，五彩斑斓，争奇斗艳，那些花是我亲手种下的。厢房窗前的喇叭花，张着他们的大嘴对全世界宣扬我的故事、嘲笑我的愚蠢。正房门对着的是一条红砖铺就的小路，大哥和二哥铺这条小路的时候，我还在旁边捣乱。现在我站在红砖小路中间，看着熟悉的一切，有一点凄惶，有一点不舍，还有一点点难过。我是被驱逐的叛徒，唯有远离亲人，远走他乡一条路。走了，我的家！走了，我的家人！

我不想去找老崔，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现在也不是结束生命的时间节点。但是我答应老崔的事不会中途反悔，何况我的承诺期限里也赌着家人。我漫无目的向前，完全不管前方到底是哪里。其实哪里都无所谓，走吧！走到人迹罕至，走到地老天荒，走到世界尽头，走到无路可走！结果世界尽头没到，我却走进了医院。

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满眼的白色和刺鼻的来苏水味道，让我有些恍惚。直到一张中年男人哭丧着的脸出现在我的视野，才让我回过神了，他让我搞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处。原来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忘记了避让汽车，急驰而过的汽车把我刮倒，致使我昏迷不醒，吓坏了的司机送我到医院。里里外外忙活，直到我醒过来。我想司机是怕我讹他吧，所以不停嘘寒问暖。我只是可惜，为什么自己没有死掉。如果这次死掉岂不是两全其美吗？当然唯一对不起的是这位司机大哥。

既然没有死，身体也没有大碍，我当然不会难为司机大哥。医生说我没事儿，我就让司机大哥走了。司机对我千恩万谢，硬塞给联系方式，如释重负地离开。我给老崔打了电话，老崔来把我接走，我告诉老崔，我无处可去了，老崔就找了个住处安置了我。

那以后，我不再上班，每天待在老崔给我找的住处发呆，就这样过去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老崔偶尔过来，住一晚就走。他来他走，我毫无感觉。来了就好生伺候，走了送到门口就回，我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家里人没有找我，或者他们很明白我在什么地方，也懒得找我。很奇怪的是，这半个月我也很少想到家人。每天浑浑噩噩，不知日出月落，不知冷暖温饱。

半个月后的一天，老崔又来了。他带来了两瓶白酒和一些吃的东西，我陪着他吃饭，老崔劝我陪他喝点。从小到大，我没有喝过酒，也不想喝。老崔说，你喝点吧，喝了酒，我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我心里嗤笑，对于我来说，哪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之说。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当然知趣识理，陪他喝干了两瓶白酒。那次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天生的酒篓子，千杯不醉。喝酒的过程，老崔真的说了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

老崔说，他想送我去上学，而且已经为我办妥了一切手续。我们之间的约定，可以作废了！

老崔僵硬着舌头说：这两年，委屈你了！你很善良，是个好孩子！别毁了自己。今后，好自为之吧！

老崔含着眼泪说的这些话，他看着我的眼神深情而又迷离。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看老崔，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慌乱。

04

去上学！这可是我之前梦寐以求的事情！自从家里出事，我好像都忘记了自己还有梦想。难道这就是我大难不死的后福吗？我不信，平静地等老崔的下文。结果老崔的下文，成了我后半生的痛！

老崔说，本来三年之约他压根儿就没当回事！钱他有的是，女人他也有的是。当初我找他，也是为了钱。他从内心里本就不尊重我，不过看在我是个小女孩，目的也是为了家人，能帮我也就帮帮我，等我玩够了，他随时会放我走。但是两年相处下来，我不但没有勾三搭四，而且很是检点（这句话让我惭愧），他发现我并不是水性杨花之人，同时目的明确，为人单纯，他发现他已经爱上了我。

最后这句话着实吓我一跳！但是假装镇静，听他继续。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这个大我二十五岁的男人，向我敞开心扉，讲述他的经历。原来表面叱咤风云、无所不能的老崔，居然还有那么复杂的人生经历和丰富的情感故事。我深深沉浸在他的故事中，流着泪听他讲述过往。

那一晚，老崔抱着我直到天亮；那一晚我们都心无杂念；那一晚，我开始重新审视老崔；那一晚，我完全跌进老崔的生命，再也没有出来。

老崔给我准备好了上学需要的所有东西，还买了很多高档的服装和饰品。衣服太时尚了，我穿不出去；饰品也太奢华了，我也不敢戴。所以我依然素面朝天，朴素着装。

开学前的一个月，老崔说要带我晒晒阳光，于是我们去了秦皇岛玩了半个月。秦皇岛的海风吹走心中的阴霾，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们光着脚在海滩上漫步，海水轻轻亲吻小腿和趾尖。老崔说，当海水没过脚面，尽情享受她的温柔，不要被浪涛淹没的恐惧摧毁。

我们相拥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听潮起潮落。老崔说，沉沉浮浮才是人生，任凭风吹浪大，你自闲庭信步，这才洒脱。

我们手拉手在海水里冲浪，老崔说，迎着海水前行，也许到不了深海，但是拼搏的快乐是任何结果都无法取代的。

我们在潮水退却的清晨眺望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老崔说，破茧成蝶也许痛苦，一飞冲天就是蜕变。

我问老崔，为什么他的身边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是什么样的魅力让别人对他众星捧月。老崔说，除了血缘至亲无欲无求，其他人围绕着你，都有所图。一图金钱，二图势力，第三就是图你的智慧和美貌，第四图你的影响，积极和快乐有最神奇的吸引力。所以如果你没有政治地位，没有亿万财力，没有青春貌美，那么就让快乐带动自己、影响他人，这是人际交往的准则。我被老崔折服，被外界传得如此不堪的老崔，其实是深藏不露的智者。智者把他的智慧没有保留地传授给我，让我受益匪浅。

05

开学在即，老崔和我深谈，某些我不敢深思也不敢触及的敏感问题，老崔一一展开，让我再一次赤裸裸血淋淋地被他剖析彻底。

第一是我们的关系问题。老崔说他有对我动情，但是没有为我离婚的打算。我还年轻，前途远大，此次求学要心无旁骛，感情止于此。

第二是我的家人问题。老崔说，家人是至亲，无论曾经做过什么，血浓于水，应该回家看看。让父母心安才是孝顺。

第三是我的学业问题。老崔说他已尽所能，今后如何看我个人的造化。

老崔送我去上学，虽然是一个二类院校，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去处。

学校门口，老崔帮我卸下所有的用品，说：我就不进去了，今后一切靠自己。如果混不下去，回来找我。然后上车，绝尘而去。而我怔立当场，心脏有一种被剥离的痛楚，久久不能自已。

06

老崔走了，留下我在风中凌乱。

这个结局与我而言是最好的，还纠结什么呢？看来人心不足，实在可怕！我甩甩头，提起一应用品踏进校园......

校园生活是美好而纯粹的，文化的氛围无处不在，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未来和希望让我的生活充满阳光。唯一不足的是，学费和生活费需要我自己去筹措，所以学习空闲我就去打零工、做网络写手、当校园跑腿等等我能找到的所有能赚钱的工作。

其中有一个小时工，是晚上给酒店做迎宾，下班很晚。每天我都是赶末班车回学校，因为之前和学校打过申请，学校发了一个出入证给我，啥时候回去门卫都给开门。我一直还算比较准时，意外出现在寒假前的几天。有一天下班比平时晚，末班车也没有赶上，打车又舍不得，我一路走回去。舍友见我很晚没回去，就找了几个男生出去接我，等他们接到我已经快十二点了。到了学校门口，门卫不让进，几个男生去交涉，结果不知道什么原因吵了起来。男同学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大门跳进去和保安打了起来！其他同学见状，纷纷跳进去加入战团。门卫室门口有铁锹和木棍，交战双方纷纷抄家伙，场面一时失控。我可不能让大家为了我出点什么事，于是赶紧跳进去，极力阻止。怎奈场面太过混乱，拉住这个拦不住那个，东北人的彪悍完全展露无疑。混乱中不知道什么落到我头上，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看见了熟悉的白色，闻到了刺鼻的来苏水味道，还有老崔那张憔悴的面容。老崔瘦了，瘦得可怕。眼窝深陷，脸色焦黄，满眼疲惫。说实话，几个月来我真的很少想到老崔。今天再次相见，我心里一阵绞痛。老崔见我醒了，急切叫医生，然后放缓声音问我：“你还好吗？”我点头，泪水不自觉地流出来，源源不断。而后校方代表、警察全部进来，做了笔录之后，都走了。病房里只有我和老崔，老崔突然凌厉起来，问我为什么去打工，难道钱不够花吗？

钱？我有钱还去打工吗？！老崔眼神黯淡了一下：“你没有用我给你的钱？”

我错愕。

老崔长叹一声：“怪我了，我早该想到你是怎样的人，怎么可能去看那些东西！”老崔说不下去，转头平复自己的情绪，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恢复了那份自若。他掖了掖被角，告诉我：“还记得我给你办过一张银行卡吗？那张卡里有足够你读完四年大学的钱。我把卡放在了给你买过那些首饰盒里。当初你走的时候，死活不要那些首饰，但是我把它们偷偷装进了你行李箱的夹层里。”

我转过身去，用被子堵住嘴，无声恸哭。

我是轻微的脑震荡，没有大碍。三天后出院，老崔也必须要回去了。他这次急着出来，公司的事没有安排妥当，三天来他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每天忙到很晚，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打电话处理公司的事情。

临走前，老崔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安心读书，多吃东西，把自己养胖，不要再去打工了。他交代的，我都一一答应，他见我答应得心不在焉，停下来用手抚摸我的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句：“你要听话，不能任性！”见我点头，这才打开车门上车。老崔落下车窗看着我，摆摆手叫我回去，我笑着让他先走，老崔升起车窗，按了按喇叭，开车走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分别居然是我和老崔的生离死别！

07

何为生何为死！臧克家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却活着。生命太脆弱，脆弱得如同空气中的尘埃，还未等仔细品味周遭的一切，就已经在生与死的更迭中完成了交接。

和老崔告别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告诉他：等我毕业与你共度余生！但是想想说出来的承诺毕竟太过虚假，还是践行它比较靠谱。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电话接通，那头沉默了十几秒，我正想挂断，对方出声了：“妹妹，我是二哥！那个，那个谁，老崔，他死了！昨天晚上出的车祸！”

接电话的时候是中午，我正在食堂打饭。食堂里人潮汹涌，声音鼎沸，东北的冬天室内温度大概25℃左右。刚刚还热得难受，瞬间如坠冰窖，心一下子被掏空。我傻愣愣地杵在原地，被人群挤来挤去，脚就像生根了一样无法挪到分毫。

而后忽然想到我有老崔电话，何必听别人说什么。于是我一遍遍拨老崔的电话，但是那句一成不变的“对不起，你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让人如坠深渊。忽然想到应该给大哥打个电话求证，电话接通，大哥听完我的问话，沉默了几秒。这几秒于我而言，不亚于千年万年。而后大哥说：妹妹你等着我去接你回来。知我者，大哥。但是我怎么等得下去！

我跑到校外，花500块钱强行拦了一辆出租车送我回去。到了老家，我先去医院，被告知已经送去殡仪馆，我跑去殡仪馆，工作人员说这个事故还未结案，我又无法证明自己和死者的关系，不能让我看死者。于是把我轰出来。

我从殡仪馆出来的时候，大雪随风而至，飘飘扬扬，漫天遍野，本是晶莹剔透的雪花却让整个世界一片混沌。我在殡仪馆的门前的广场上站成了雪人。天地茫茫，何为生何为死？生若不欢，死又何惧！就这样站到永远岂不是更好！

但是有人不愿意我这样，这个人就是大哥。大哥怎找到我的我不知道，他冲着我大喊大叫我看得到却听不到，大哥狠狠地抽我耳光，我依然无知无觉。也许因为手足情深，也许由于血浓于水，大哥忽然抽打自己，并哭了起来。而我反而奇怪他哭什么，觉得好笑，于是就笑了出来，并且笑到不能自已。

后来大哥像拖死猪一样把我拖回家，我在家里足足睡了两天两夜，醒来之后也不言不语。一个星期之后，老崔出殡了，我没有资格去送他。晚上我独自去了墓地，在老崔墓前坐了整整一晚。

老崔，我不曾杀你，你却因我而亡。本以为三年之后你我各自东西，只当从不相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走进彼此的生命。老崔，该死的应该是我，你为什么先走一步！让我生生欠你一条命！你明知道我的性格，欠不得他人的恩情，如今你撒手而去，倒是落得洒脱，连偿还的机会都没留给我。往后余生，你让我怎么自处？我该怎么惩罚自己才能缓解内疚和痛苦？

那一晚，我哭的死去活来。石碑不为所动，石碑下老崔也毫无反应。那一晚，我觉得死去的其实是我。

08

从墓地回来，我毫无精神，每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嗜睡，内心里倒是渴盼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不要醒来才好，可惜上天就喜欢不随人心愿，老崔的女儿找上我了！

老崔有四个女儿，一个是他婚前和初恋生的，一个是老崔妻子和她前夫生的，还有两个是老崔和他妻子生的。

老崔的女儿们约我见面，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在公园深处一个废弃的游乐场，老崔的女儿给我带来三样东西：我名下的房产证一本、老崔保留我的照片两张和蓄谋已久的暴打一顿。对于这次暴打，也照单全收，没有躲闪也没有避让；老崔买的房子我压根不知情也不想要，我承诺去办过户手续给她们；我的照片被老崔女儿撕成碎片扬到空中，照片一半随风飘散，一半散落地下，再难恢复如初！老崔的女儿没想要我的命，所以我还活着。只是那天老崔的女儿走后，我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走出公园，在附近找了个小诊所处理伤口。给我包扎伤口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医大夫，本来有两处伤口太大，需要缝合，我没让，直接包一包了事儿。老大夫看着我说：逞英雄吗？你以为自己是关公在刮骨疗毒吗？！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中间不愧父母，这才叫本事！做事光明磊落，做人坦坦荡荡，这才是好汉！年纪轻轻聚众打架，很光彩吗？

老大夫的话不能说是醍醐灌顶，也算是振聋发聩。临走，我拜谢老大夫。老大夫很不耐烦，挥手让我离开，并说：年轻人，好自为之吧！

我离开诊所回家，本以为到家还会接受老妈的咒骂，嫂子的嫌弃和哥哥的无奈。结果却出人意外，谁也没有提起我受伤的事儿，似乎他们压根就没有看见！一家人已经习惯了我的特立独行，见怪不怪了。

我以为家人早就对我失望，听之任之了。直到寒假结束我去上学，才发现其实他们还是爱我的。

09

整整一个寒假我都没出门，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读书学习、闭门思过。家人在我面前都小心翼翼，不敢说敏感的字眼和话题。

春节过后不久，学校就开学了。终于可以走了，我拒绝所有人送我，一个人去了车站。当长途汽车从站里缓缓驶出，我突然看见老妈和大哥二哥在路口转弯处向我挥手，老妈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汽车在路边等人的空档，老妈和大哥二哥快步走过来，老妈扒着车窗急切叮嘱我：不管发生啥事，记得回家！说完她已经满眼泪水。我不敢张嘴说话，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号啕大哭，只是拼命点头，极力让自己笑得灿烂。老崔说的对：让父母安心才是最大的孝顺！

四年后我毕业了，毕业时我鬼使神差地签了秦皇岛的一家公司。

公司主营业务是旅游业，由于整天东奔西跑，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所以虽然与渤海近在咫尺，却很少有机会再去我和老崔去过的海边故地重游。

在学校，有几个条件非常不错的男生追求我，我都没有答应。第一是自己没法接受任何一份感情；第二是我在老崔墓前发过誓：今生只愿孤独终老！工作之后，也有不少单身男生明里暗里试探我，怎奈流水有意，我这落花无情，就这样一晃我已经三十岁了。

10

三十岁那年，经不住老妈的哀求和哥哥嫂子的劝说，与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吴清祥结婚。婚后一直不能怀孕，老吴逼着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应该吃了太长时间的避孕药，避孕药的副作用太强，恐怕这辈子很难怀孕了。

老实人都爱走极端，老吴也一样。他是独子，他父母一心抱孙子，老吴也是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就非常满足的人。如今不但孩子无望，他还发现我居然和别人有过那么亲密的关系，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于是有事没事找茬吵架。我提出离婚，老吴不同意。我就告诉他，我本无意与他，只为了家人安心才不得不把自己嫁了。我心里的位置，任何人都无法占据。

我说的话把老吴气坏了，他脸色憋成酱紫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老吴的父母和我们同住。我和老吴吵架，他妈总会指手画脚一番，而老吴对她妈的话向来奉若神明，言听计从。这次也不例外，婆婆听半天了，早已经按耐不住，现在见他儿子受窘，一边指着我的脑门大骂，一边对她儿子说：这种女人就是欠归拢，女人不打上房揭瓦。儿子，打服她！老吴突然转身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老吴两眼充血，大喊一声：今天我就砍死你！举刀从我头顶砍下来。老吴的妈妈看他儿子发疯，终于有点害怕，下意识地去夺刀。结果老吴比她妈稍微快了那么一秒：菜刀削掉他妈胳膊上一大片肉之后沿着我的脸侧面落下来，鲜血四溅…

我和婆婆都没有生命危险，皮里肉外的伤，但是要想长成原来的样子，还需要时间。

我和老吴终于离婚了！离婚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想要的，千方百计得不到；不去在意的，反而珊珊而来。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曾经心心念念想结束生命，自己三番五次死不成，反倒连累他人因我而亡。何为生何为死，之前不曾叩问，今后也不会纠结。逝者已矣，来日可追。尊重生命，热爱生活，是生存该有的样子。

我没有告知老吴孩子的事，但是决定生下他。

九个月后，孩子出生了。因为我年纪偏大生第一胎，还因为我极力要自己生产，结果久久生不下来。最后还是在催生针和侧切双重攻破之下，孩子才终于生了下来，而我也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护士小姐正在给孩子擦拭身体，我看了一眼那个小生命，眼睛再也无法移开：为了这个小生命，我必须拥抱阳光，抵御风雨。她不是我生命的延续，她就是她，无人替代的个体，不为任何人承载任何事。在有生的日子里，我将陪她淡看云卷云舒，笑迎风吹雨淋。

护士问我：要开出生证明，孩子的名字还未取。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我看着我的孩子，随口说，就叫“无忧”吧！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对她，无论生活是否艰难，希望她永远无忧，快乐一生！即使跌跌撞撞，也不要放弃前行，活着，真好！

     

我是简书创作者——山东你宇哥。

生活在山东却不是哥哥。生就了一副女儿身，却长着一颗男人般粗野的心。闲来无事，喜欢徜徉在文字中找寻少年的梦想，喜欢捕捉笔从纸上行走的痕迹。且走且赏，且赏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