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被封印了。
当一串长长的字符从身披黄色袈裟的高僧口中喃喃念出的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窒息令我几欲沉睡。我强忍着魂离实体的撕扯和疼痛，努力释放全部的戾气，不甘心就此沉寂。但是我与高僧的对抗最终在一片光芒中，被一滴鲜血了断结清。
高僧划破中指，一股罡风笼罩在我周身。鲜血铿然滴落，瞬间没入我的身体。我似乎受了某种诅咒，一下子进入混沌状态，神思远遁，终于如高僧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一块名副其实的废铁。
仗着沉睡之前的最后一丝清明，我无力地看了一眼我跟随了几天的主人。那个剑指长空、不可一世的少年，和我一样无法挣脱高僧召唤出的结界，衣衫凌乱，双眼血红，困兽一般委顿于地，发出不屈的狼嚎。
02
我不知自己来自哪里，有记忆起，就与苍天相对，与大地共存。风雨雷电，日月洪荒，我不生不死。
多年之后，我被一个儒雅的中年人无意中寻得。他如获至宝，小心地把我请至家中，敲击捶打，淬火精炼，百般锻造。
我的神志在中年人手中逐渐被唤醒。前世今生的记忆全部回归。原来我也曾叱咤风云，不可一世。与当时人人敬仰、如神祇般存在的侠士金庸结下生死契约，确定主从关系。他带我行走江湖，我助他傲视群雄。金大侠所过之处惩恶扬善、扶弱济贫，美名天下流传。
我们畅游四海、好不惬意。
是时金兵大举入侵，占我土地、虏我儿男、觊觎我华夏河山。
金大侠快马加鞭、星夜赶路，到达边疆，与当时守帅、金大侠的至交好友岳鹏并肩作战。
几次交锋之后，金兵节节败退，眼看收复河山指日可待。朝廷连下十二道金牌，一道道加急催逼岳鹏班师。岳鹏不予理睬，继续挥师北上，及至第十三道金牌追至军营，岳鹏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如之奈何！”无奈接旨。金大侠苦劝无果，岳鹏挥泪南归。
临行前，岳鹏留下一队人马予金大侠，任其差遣。金兵知岳鹏主力已撤，当夜全军挺进。金大侠帅众誓死捍卫，只是敌众我寡，难以为继，将士们呐喊着与敌人同归于尽。最后跟随在金大侠身边的，除了我，再无他人。
我与金大侠在金兵中几进几出，所向披靡。我饱饮金兵鲜血，意气风发；金大侠豪气干云，越战越勇。怎奈实力悬殊太大，金大侠已然力竭，无奈咬破舌尖，一口鲜血灌注我的灵台，唤起我全部豪情。
金大侠一招长虹贯日，剑气光芒四射，龙吟之声在天地间回荡。蓦然金大侠周身银光大炻，方圆之内草枯树断，焦黑一片。
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据说后来有人打扫战场，没有找到金大侠尸身，也没有看到我的存在。
金大侠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我在一片火光中，寸寸断裂，抛诸荒野，归于原始。
与金大侠契约因联系纽带断裂而失效，与金大侠再次重逢的希冀被时间消耗殆尽。我与苍天相对，与日月同在，风吹霜侵，不生不死。
直到那个儒雅的中年人出现。
03
中年人是鼎鼎有名的铸剑大师“山中帝王”古冶子。古冶子识剑、铸剑的技艺天下无双，只是他不喜名利爱山水，故而虽然名动江湖，但是有幸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古冶子先生隐于荒野，与当时江湖中的光明派同居一座山内。光明派知古冶子，古冶子也知光明派。只是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
古冶子没有特别的爱好，他游历名山大川，除了寻找并研习草药，就是熔火铸剑。
那天古冶子把我带回去，精炼九九八十一天，大功即将告成。只待剑成之日滴血认主建立契约，便是圆满。
是夜，圆月当空，星夜深邃，古冶子把我从熔炉中取出。熔炉的温度令我周身血红，映照着古冶子欣喜的表情。待最后一道工序，便大功告成。
突然房门被撞，一个少年踉跄而入，一口鲜血喷溅我周身，瞬间被我吸食殆尽，血腥味弥漫整个铸剑室。少年人倒地昏迷，不省人事。
愤怒、失望、不屈、仇恨，各种情绪游走于我的神智，我心绪难平，铮錝不已。
古冶子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颓然坐下。
年轻人名唤无疾。无疾的父母同是光明派弟子，因私定终身触犯门规，双双逃遁，隐于市井。五年后被派内长老捉回，囚禁在日月窟。
“日月窟，神见愁，鬼见哭！”日月窟机关重重，神鬼难过。江湖传言，自然不是空穴来风。
父母被捉，无疾被外公收养。外公重金聘请老师教他诗书礼仪，排兵布阵，武功身法。唯一的心愿就是待无疾长大后，毁掉光明窟，救父母脱离苦海，一家人团聚。
十七岁，无疾自认一切成熟，辞别外公和师傅，只身闯进日月派。
据说日月派里日月窟的机关，除了设计者，无人能解。但是无疾误闯误撞，居然被他找到囚禁父母的地方。不过他也触动了很多机关，引得光明派长老倾巢而出，誓将无疾斩杀。
无疾父母本就无意江湖，今次见到儿子长大成人，已再无遗憾。为了不拖累无疾，双双自愿坠入日月窟，尸骨无存。
无疾亲眼看到父母坠窟，目呲欲裂。拼命厮杀，机缘巧合之下居然把日月窟机关破坏殆尽。
日月派亦正亦邪，眼看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怎可能善罢干休。全派通力追杀，无疾九死一生，逃出生天，闯进古冶子的铸剑室。
日月派寻踪觅迹，追至古冶子住处。彼时，无疾不但伤痕累累，而且心智被迷，身体透支，奄奄一息，古冶子把他安置在内院救治。
日月派的人追至古冶子住处，忌惮古冶子名气，不敢贸然闯入。于是投石问路，希望古冶子交出无疾，一报毁窟之仇。
古冶子无门无派，为人率性直爽。以一己之好恶，断世事之优劣。无疾虽坏了他的铸剑计划，但是古冶子偏偏甚喜无疾，自然不肯把他交出去。日月派不敢明目张胆与古冶子为敌，于是派出门下弟子在附近监视，企图窥探时机，除掉无疾。
04
我与无疾建立了契约，无疾便是我的主人，古冶子把我放置在无疾怀中，每日为无疾疗伤。不知是否主从关系使然，我与无疾没有碰撞和磨合，相互之间很快达成默契。无疾吸收我的精华，身体恢复得很快。只是父母坠窟的画面不停出现在他的脑海。虽然他毁了日月窟的机关，死伤众多日月派弟子，但是他对日月派的仇恨反而有增无减。
五日之后，无疾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古冶子出门采药，嘱咐无疾不得离开。但是古冶子前脚出门，无疾后脚就带着我离开。
日月窟毁了，日月派还在。无疾的念头只有一个：把日月派夷为平地。
无疾一路行来，把古冶子家附近逡巡的日月派门徒全部斩杀。仇恨蒙蔽他的心智，无疾见人就砍，逢人便杀。出手狠、辣、冷。整个光明派血流成河，阴风呼号。
我久不舔血，饥渴难耐，无疾的做法正合我意。我兴奋至疯狂，纵容着无疾的兽性，杀了个天地暗淡，日月失色。
古冶子随后赶至，打算劝说无疾放弃杀戮无辜！怎奈无疾心智被迷，除了杀人还是杀人。
面对古冶子的阻拦，无疾一招“夜郎探母”，洞穿古冶子的胸口。
我本精钢，吸天地精华，侵千年风霜，又经古冶子精湛技术的锤炼，已至臻境、无坚不摧。而古冶子毕竟肉骨凡胎，在我的剑气笼罩下，瞬间气息全无。无疾拔剑，古冶子的鲜血沿着我周身流淌，我贪婪吸允，直至全身呈现暗红，进入癫狂状态。
鲜血激起的不只是豪情，还有兽性，杀伐是我们唯一的可做的事。
我与无疾同入魔境，逢人就砍，见人就杀，无论善恶，不分老幼。杀得畅快淋漓、天地变色。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灵台逐渐清明，雾气散开，阴风去远，面前一抔土堆，土堆前一块石碑，碑上五个字：古冶子之墓！
一个身披黄色袈裟的高僧，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旁边站着一个英朗青年。青年白袍黑巾，面含悲痛，眉眼极酷似古冶子。
原来青年是古冶子的唯一的儿子古龙，高僧是古龙挚友，他们结伴而来，只为封印即将坠入魔道的无疾和我。
高僧手捏佛印，经从口出。我和无疾似有泰山压顶之感，虽然奋力抵抗，怎奈佛法无边，最终还是受制于他。
无疾武功被封印，于常人无异；我的神智被封印，与废铁无异。
高僧封印完成，与古龙一起离开。而我和无疾则被弃置荒野，自生自灭。
迷蒙之中听见高僧与古龙的一番对话：“剑者，心之仞也。武者君子，剑为英雄；武者英雄，剑则豪气。救国于危难，救民于水火；反之，武者为魔，剑思血腥。饮血无数，堕入魔道。万民遭难，生灵涂炭！”
“武者驭剑，而非受制于剑。惟愿无疾早日勘破此中缘由，重返清明。武林之幸！人间之幸！”
声音渐渐远去，我也沉入黑暗，失去剑识。
05
那之后，我多数时间都处在半混沌半清明之中，无疾也浑浑噩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赶路。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我们靠着对方残余的一点意志，互相感知。
无疾精神萎靡，我则愚钝冥顽。
也许正是这种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状态救了我们。
那段时间，我和无疾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无疾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半疯半傻。所过之处，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人知道这个双眼涣散无神的少年就是大闹光明派、毁掉光明窟、令江湖人士闻之丧胆的“魔侠无疾”，更没有人相信他手里的一块烂铁就是叱咤风云的绝世宝剑“碧血丹青剑”。
我和无疾走走停停，睡睡醒醒，浑浑噩噩。这种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无疾身边突然多了个女子。
那个女子什么时候加入我们的，没有记忆。她为何加入我们，也没有印象。只知道她古灵精怪，刁钻刻薄。无疾唤她“敏儿”。敏儿一颦一笑倒也妩媚，只是这妩媚之中似乎透着凌厉。
俗话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敏儿是女子，但是不是小人就不知道了。我希望透过神智与无疾交流，让无疾小心敏儿姑娘。但是被封印之后，这种沟通很难达成。
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敏儿是无疾未过门的妻子，是外公给定的亲事。只是敏儿与无疾从未见过，所以不识———这是后话。
敏儿生就男儿心性，前不久听说无疾大闹光明派，救父母不成，还险些成魔，被高僧封印武功，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敏儿于是给家人留下书信，毅然步入江湖，踏上寻夫之路。不知道敏儿怎么找到我们的，想来也是历尽辛苦吧。好在自从敏儿到来，我清醒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无疾也变得越来越有生气，眼睛变得灵动起来。只是武功还是无法施展，这令他闷闷不乐。敏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也无计可施。
我的神智大多数时间还是在迷糊状态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醍醐灌顶一般，从兴奋和战栗中醒来。
入目一片狼藉，地上血迹斑斑，我的身体一半没入地下，无疾扶着着我半跪于地，气息紊乱、面带潮红。敏儿的衣衫不正，发髻散乱。她蹲在无疾身边，虽满眼担心却又喜不自胜。
原来我们路遇无赖，无赖见敏儿灵秀，心生轻薄之意，敏儿毕竟柔弱，眼看受辱。无疾怒急攻心，突然爆发威力，居然使出三分功力，同时唤醒我的神志，我在无意识状态中剑挑恶霸，救下敏儿。敏儿虽然受惊，但是看到无疾终于为她而战，并且武功有回复迹象，喜极而泣。
06
这时，路旁转过一人，长眼剑眉，蓝长袍、黑腰封，顶留一髻，银簪贯之，不是古龙又是何人！
古龙凛然训斥：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救民于水火，报国于危难。如今战乱频仍，边关告急！是华夏儿男，自当舍身忘死，报效国家！你空有一身武功，居然自甘沉沦，不思进取，枉为儿男！”
无疾愤然而起：“你封我武功，夺我剑魂。武者所依仗，皆不能用！我自身不保，家人难护，何以报效国家！”
“文则治国，武则安邦。胸怀天下，何愁无以为报！”古龙之声，振聋发聩。“剑之魂魄，存于人心。你若向善剑必温和；你若豪气剑必锋芒；你若虚怀若谷，剑必深藏不露；你若胸怀天下苍生，剑必干云万丈。保家卫国，男儿本色。虽埋骨荒野，亦无愧此生。”声音犹在耳，古龙身影邈远，已然踏歌远去。
无疾胸中激荡着无限豪情，情难自抑。他蓦然站起，以我指苍天，“男儿修身立命，保家卫国，当视死如归！”
我兴奋得铮錝而鸣，剑锋熠熠闪光。这种豪情远比屠戮万千生灵令人振奋。
原来解除封印的方法居然是正义之心和报国之情。
边疆战场，两军对垒，无疾与我冲入敌军，往来如飞，似金大侠转世，神人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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