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归去来兮
卫景帝文和十五年的暮春,下了很多雨,像是在弥补一冬稀缺的雨雪,来洗刷那些无处不在的,烧过火后的焦糊味。
铁珩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是怎么也睡不醒。
铁骑刚开始接管前锋和苍武两军之时,他与岳朗有无数次彻夜不眠,整天都在研究怎么不动声色地把两军建制打乱,化整为零。
他们能用的铁骑军将士实在太少,每人都要独挑大梁,领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分散到四处去练兵。为了防止哗变,铁珩还特地从雁宿关调了四万精兵过来驻防。
那时的莫州,简直就像一个烧红的油锅,一个不慎就会油星乱爆,燃起大火。这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直到孤云谷大捷的恩赐一波一波颁下来,在军中行过几圈和光同尘的赏罚,才慢慢平息。
铁珩随即开始整日昏昏睡不醒的生涯,这是一种过度透支之后的疲倦,就像一棵毒草,已经在身体深处扎了根。
累的是心,却仿佛浑身的筋都被抽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他的伤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却依然没有力气骑马,即使只是多走上几步,脸色就会变得青白一片。
屋子旁边喝过的药渣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土丘,他的病却还是没有多少起色。病得太久,连性子都有点变了,许多以前轻而易举的小事,现在却勉力也做不到,这一切都叫他烦躁不堪,时时刻刻想摔东西骂人,发作出来。
岳朗花了很多功夫和钱,变着花样给他找来各种美食,可惜吃在嘴里总是味如嚼蜡,只因为生存必须,加上岳朗越来越担心的眼神,才能勉强咽下去。
春雨滴落在房顶上的声音舒缓有致,一下就把他带入梦乡。都怪狄先生,总是逼着他躺在床上静养,喝的药中又加了安神止痛的成分。
他在梦中看到很多过去的旧事,平生杀死的第一个西隗兵,读书时仅有几次被父亲责打,岳朗中毒箭时辗转的挣扎。
金风玉露,月隐星移,一梦一醒间,日子如同拉长的丝线,缠绵得分割不清。
幸好还有岳朗,经历了繁华落魄,生死起伏,依然可以在校场上睥睨四方,肆意挥洒的岳朗。他一身鲜衣怒马,在莫州四城纵横往返于几座军营之间时,简直就是铁骑军的一块活招牌。
多少眼睛闪亮的新兵,满怀希望地涌了进来。
沉寂的铁骑大营重新热闹了,西淀更是时时人声鼎沸,虽然这热闹已经换了新人。
这些目光明亮的新兵,才几天就被岳朗折腾成了晒蔫的萝卜缨子,嘴是青的,脸是黑的,身子像灌了铅一样僵硬,眼神中带着哀嚎的颤音。
铁珩有时会抱着他的琴,坐到校场的高台之上,古雅的桐木横于膝头,不必弹奏,就坐着虚抚几下,做个样子。
愤怒能够激发人的潜能,他们精疲力尽挣扎之时,看到他如此闲散自得,更会恨到出血。
风掠过丝制的琴弦,是一种别样的声响,明明难以捉摸,但又空灵可包容万物。
不是音乐,却能直动人心。
也许他应该为了这和畅的惠风,制一首新曲子,左手“吟猱绰注”,往来动荡,音韵若吟哦然,右手“抹挑勾剔”,可以飘忽澎滂,也可庄严洪亮……
“哎呦,解元公话说得这么文绉绉,我一个大老粗可听不懂!”岳朗故意气人的调调隔这么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只知道铁杵能磨成针,木棒子却只能磨成牙签,埋怨别人做法欠妥,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不是这块材料!”
吴为回复了什么,铁珩没听到,只见他忽然抬头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斜斜的眉峰似刀,眼睛仿佛利箭。
这么年轻这么愤怒,叫他情不自禁想起了无数曾经和他有一样眼神的,他的兵们。
他的一颗心,刀砍过,火烧过,千锤百炼,自以为已经成了钢,居然被这一眼看得一疼。
铁珩一下没了做曲子的心情,风再起时,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这次真是伤了元气,连春风吹在身上也觉得冷,掩住嘴咳嗽了几声,声音虽然轻,却越发显得撕心裂肺。
岳朗一直连头都没回,但他流畅的动作有了瞬间的停滞。
或许他听见会分心吧?铁珩抱着他的“清流激玉”慢悠悠地回去了,从此再不曾到校场来看。
***
十二天,吴为进铁骑已经整整十二天。
从头一天的夜里,四肢就疼得像断了一样,全身瘫软如烂泥。
吴为今年二十一岁,在前二十年的生命中,他一直是天之骄子,才华横溢。忽然在一夕之间,变成一无是处,只能当大家的累赘。
亏了他新结识的几个人都很讲义气,除了岳五、黄咚咚、林霜,还有一说话就停不下嘴的聂水,和从来不发一言的薛钢。
仗着他们行走坐卧一直拉扯着他,他才勉强挺过了这十二天。
其实叫他一直死命撑下去的,主要是岳朗。
他坚信,这位掌管铁骑的承宣使一定有着绝世身手,要不岂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人打死?
那张并不难看的脸,实在是过于张扬,看别人时总是带着三分不屑七分蔑视,吐出的话比刀子还扎人。
讨厌至极!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允许你进铁骑的目的,就是叫大家看看,知书达礼,到了战场上,也不过就是个废物!”
眼睛毒,嘴更毒!一句话就捅到他最痛的地方。
虽然吴为总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他故意激怒,却还是忍不住气得要死。
他怎么肯轻易退出,叫这样一个人看不起他?
他想岳朗大概不懂,什么是文人的风骨,那是一个至为软弱却又无比坚韧的东西,撑着他走到了今天,即使累到昏厥也未曾示弱。
给他亲手写下“天一”两个字的铁珩,他一定懂的。当初他就是看到了自己文弱表面下的风骨,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可惜进铁骑这么多天,只一次远远地看到了铁珩的身影,别的时候,一概被笼罩在岳朗的淫威之下。
然而岳朗在不说话时,却有一种格外沉静而不可撼动的气度。有时他看着薛钢的背影,眼中会露出一种光,如果不是对他有所了解,吴为简直会错觉那是感伤。
那种心中有很多回忆和怀念的人,才会有的感伤。
失去了,却念念不能相忘。
可薛钢是如此平平无奇,连话都不怎么说,纵使家里有十个兄弟姐妹,又能叫飞扬跋扈的岳朗感伤什么呢?
铁骑,在吴为眼中,依然充满了令人不解的矛盾,见过泼墨挥洒的写意,尚缺勾花设色的细细工笔,更引起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而岳朗就是铁骑的颊上三毛。
可是疲惫是一种非常碍事的感觉,累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脑子也停了,哪还顾得上看铁骑是什么样子?
吴为身穿着三十斤重的铁甲,围着西淀跑了大半圈,居然还能苟延残喘,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当然他有黄咚咚和林霜一左一右拽着腰带,帮他一起使劲往前。聂水在他们身后,替他背着两壶箭,扛着一根铁戈。
他们几个组成一个奇怪的队伍,正不紧不慢往前跑,面前忽然闪出一个人。
确切地来说,是一辆样子奇怪的两轮木车,上面坐着一个男子,穿着铁骑的服色,自己操控着轮子一派转圜自如。
“停!”男子挡住他们的去路,问吴为,“铁戈怎么自己不拿?”
聂水嫌他挡了路:“哎呀,这位军爷让一让哈!跑过去晚了,一会我们受罚哈!”他说着就去推那个轮车。
只听机关轧轧响,不知这轮车上有什么古怪,聂水“嗖”的一下被抛到了半空,啊啊喊着落到了湖里。
黄咚咚大惊失色,跑到水边大喊:“三哥!三哥!”
聂水不愧名字中有个水字,水性极佳,脚下踩着水,还能半个身子跃出水面:“咱愿意帮秀才拿东西哈,又碍着你甚事!”
“上来!”
岳朗闻声赶了过来,一拍黄咚咚的肩膀:“什么三哥,三哥!铁骑里就只有我一个三哥!”
黄咚咚马上闭了嘴,和吴为一起把聂水拉上岸来。
聂水还在嘟囔:“你们疯了哈,咋能逼着人家秀才举刀拿剑哈?”
岳朗不理聂水,只对着吴为:“知道你哪错了吗?”
吴为接过聂水手中的铁戈和弓箭,费力地扛在肩上:“刀剑无眼,才不会管你是秀才还是白丁。”
“知道就好,”岳朗淡淡说,“你跑完这圈,自己再加一圈。”
吴为的脸看着又白了一色。
岳朗不理他,对着那坐在轮车上的人,笑得极为温柔:“四哥怎么没在营里,跑西淀边上来了?”
“营里闷,出来透透气。”男子说道,“我看三弟玩得这么高兴,过来凑个热闹。”
岳朗一转头,看着还立在原地的吴为:“怎么还不去,一圈不够吗?”
“你们,你们……”吴为一万个想说为什么你是三弟,他却是四哥,你们铁骑里都是一群疯子!但他知趣地闭上嘴,乌龟爬一样蹒跚地跑远了。
“唉,真没想到,这弱书生这么能熬!”齐景轻声感叹道。
“是啊,他确实令我意外。”岳朗微笑,“战场不是一个合乎常理的地方,所以训他们也不能合乎常理来,忍不了的就走。”
齐景看着吴为狼狈的背影:“你觉得他能熬到最后吗?他的小身板,能熬得过狄大国手的银针?”
“不好说,一切都在未定之数。”
齐桓摇头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最后一关,要安排狄先生这一环?”
岳朗垂目一笑:“狄先生说过,在极度的疼痛之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格,而且他扎几针,就能掌握人的身体状况。”
“这么多年来,这一关可曾刷下去什么人吗?”齐景依然很好奇。
岳朗张开一只手:“五个,他扎针刷下去了五个,都是身体有痼疾,不适合留在铁骑的。”
“那,有没有他想刷下去,最后偏偏留下的呢?”齐景趁着岳朗愿意回答,问题简直多到烦人。
岳朗沉吟:“只有一个……”
“谁呀?”
“就是咱铁骑的主帅,铁经略使。”
“啊?!”齐景半张着嘴,半天不知说些什么。
“少爷!少爷!”身后忽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只见石海快步跑了过来,一脸的急切,“赶紧回营……”
岳朗不等他把话说完,扭头就往营里跑去,引得新兵们也不跑圈了,都探着头往这边看。
他飞速跑进营地,直冲向铁珩的屋子。谁知才跑到一半,迎面就碰到了铁珩,他正勉力朝营门走去。
他上前一把抱住,关切地问道:“哥,你的伤没事?”
“不是我,”铁珩指着辕门,“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
辕门处停着一辆青布的骡车,车辕上坐着一个眉眼爽利的年轻姑娘,看见铁珩和岳朗走来,她跳下地来,怯生生地说:“军爷,去年冬天我出去采药时,遇到一个人,”这姑娘生性腼腆,一见人多越发嗫喏着说不清楚,索性掀开了车帘,露出车上躺着的人来,“他说他是铁骑军的……”
岳朗往车上看去,只见那人几乎瘦脱了形,蓝色的布袍裹着一副伶仃的大骨架,面色蜡黄,双颧却带着一抹病态的火红。
他一时没认出来是谁,那人嗓子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老三……”
“老大!”岳朗惊叫道,一下扑了上去,“大哥!”
辕门处顿时一阵骚乱,齐景和江离早已跑去叫狄先生了,岳朗从车上抱起兰满仓,朝自己屋子走去,后面紧跟着坐着轮车的陈影。
“……他昏了差不多有一个月,才醒过来告诉我他是谁。”岳朗的屋子里挤了好多人,那姑娘----陈秋英垂着头,轻声说道,“兰大哥虽然急着想回莫州,可是他身体实在太虚,我怕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才来……”她虽然在说话,眼睛却几乎片刻不离兰满仓的身上,显然是极为关切。
岳朗“咚”一声跪在床边,给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娘子救命之恩,我先替老大谢过了!”
“唉,”秋英红了脸,臊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怎么使得,怎么使得?”转头仍朝兰满仓看去。
“使得的!”陈影也说,“我们兄弟一体,要不是我腿脚不利索,也得给你磕个头。”
铁珩看秋英对兰满仓一片关心回护,心中已是了然,吩咐岳朗道:“去跟石嫂说,给陈姑娘安排个住处,请她先在铁骑安顿下来。”
岳朗答应一声出去了,齐景跟在他身后轻声说:“小岳哥,你这一张乌鸦嘴也太准了!你当初说陈指挥没死,他真没死!你说兰指挥受伤被救,结果就跟亲眼见的一样,吓死人了!”他拍拍岳朗的后背,“以后千万不要乱说话,免得全都成了真!”
屋里,狄声已经切毕了脉,又细细问过秋英兰满仓伤后的情况:“胸口中刀又泡河水,风邪入了肺,他身子现在太弱,等养好点得挨上一刀,把风邪取出来。”
兰满仓听见这句,脸上不禁现出一丝惧意,铁珩握住他枯瘦的手,安慰道:“回来就好,慢慢把身体养好再说。”
“铁大人,”兰满仓的嗓子沙哑得厉害,“老三、老四我都见了,老二呢?”
铁珩闭了闭眼,徐徐说:“你先休息,明天我带你去看他。”
兰满仓还有什么不明了的,眼中一下充满了泪,却强忍着点了点头:“好!”
第二天,天色刚明,他们几个人白衣素服,一起来到莫州城外的那片高坡之下。
最高的山头上,依然孤零零只有孟川的坟茔。山下的空地上,却多了一排又一排的墓碑。排得整整齐齐,宛如生前那衣甲鲜明的队列。
兰满仓还不良于行,铁珩慢慢扶着他走向最前的那个墓碑。
“老二,”兰满仓跪在墓前,流着泪说,“做哥哥的来看你了!”他无声地哭了一会,又问,“他……可曾留下什么话?”
“他说他不怕死,但是这样死得太不甘心。”铁珩搂住兰满仓瘦骨嶙峋的后背,轻声说道。
兰满仓抽泣着:“还……还有啥?”
岳朗抹了把眼泪,哽咽道:“还有,他想听老大唱的小曲。”
兰满仓不禁大恸,“啊啊”地哭出了声。
铁珩紧紧抱着他,心像被人翻搅过一样。本来那么醇厚苍劲的嗓子,如今已经哑得唱不出声;本来厚厚实实的一个汉子,现在轻得像一片羽毛。
而那些飞扬的鲜活的一个个生命,现在都埋在这片厚重的黄土下面。
一个醇厚,高亢的男声突然响了起来,是齐景,他含着眼泪,替兰满仓唱起了那首颤巍巍的酸曲:
“杨树畔的妹子眉毛弯……”
亲卫队的铁骑们跟着一起唱下去,粗犷的合唱声回荡在清晨的原野。
“杨树畔的妹子眉毛弯,
粉嘟嘟脸脸桃花花眼,
细软软个柳腰身真好看,
回头瞟过来一对黑溜溜眼,
哥哥的心呀被你扰了个乱。
问一声妹子寻没寻下汉,
咱二人相好你敢不敢?”
那一天,在所有的人离开之后,铁珩还在邢襄的墓前坐了好久。他一直微微弯着腰,佝着肩膀,仿佛难以承重,又像肋骨疼得喘不过气来。
岳朗扶他起来的时候,几乎承受他全部的重量,铁珩靠在他身上,轻轻地点了点头:“明天开始,得干正经事了。”
Ps:颊上三毛:比喻文章或图画的得神之处。出自《世说新语》顾恺之画裴楷的故事。
Pps:在邢襄临死前,岳朗曾经说过:风扬营只不过在天上放了个炮仗而已,我相信四哥没那么容易死。老大也不过是掉下悬崖……按照他的人品,不光不会有事,没准顺水漂到下游,养伤的时候,还把人家的女儿勾引了来,做我们的大嫂呢!
TBC
网友评论
金风玉露,月隐星移,一梦一醒间,日子如同拉长的丝线,缠绵得分割不清。像诗一样
百合的文字一直那么细腻耐读!
不过我有个疑问,这个黄咚咚是男是女啊!😂 😂
一共24320天,190000小时,
三千五百万分钟,差不多十一亿秒左右。
在你读这段话的十秒,你只属于我。
你好陌生人❤❤
点点关注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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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精彩也只有在这能看到。
👊😄
粉嘟嘟脸脸桃花花眼,
细软软个柳腰身真好看,
回头瞟过来一对黑溜溜眼,
哥哥的心呀被你扰了个乱。
问一声妹子寻没寻下汉,
咱二人相好你敢不敢?”
我听到了他的心碎声,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