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多么古怪的一只鹅。
我坐在窗台上,双脚悬在窗外面晃荡,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对面的那只鹅——艳红的喙,细长的颈,粉色的翅膀。这和我在我所仅有的几本图画书上看到的——通身雪白纤尘不染的鹅相比,简直是个异类嘛。
“异类”这个词,当然也不是我自己发明创造的,是从我父母口中学到的,后来我才通过书本明白它的意思,可最先这个词竟被用在我身上,这让我十分不忿。
于是我每天都这样坐在窗台上瞧着对面那只鹅,每天在心里将它和书上描印的鹅对比一遍,每天朝着这只鹅叫着:“异类!”这几乎是我日复一日的无聊透顶的生活里,唯一的乐趣。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在解气。不过拿鹅解气,说来真是引人发笑。
这是一条废弃的巷子,巷子只有一个出口,另一端是一堵老旧的红色砖墙,墙角接缝处有根造型奇特的白色水管。我家就在这巷子的尽头,我房间的窗口正紧贴着红色砖墙。只要从窗口稍一伸手,我就能摸到那根水管。正对着我房间窗口的,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窗口,那只鹅就从那窗口中探出大半个身子。
它看着我,我看着它。
我自出生以来就被禁止踏出这个房间一步。我所谓的父母每隔一周会来这儿一次,带来一些吃穿用的日常物品,偶尔心情好兴许还会捎上一本半本的图画书,放下东西后和我说不到两句话就匆匆离开了。我既不明其中的原因,也无从在这狭小的活动范围内找出答案。我并没有想过任何离开此地的方法,因为我不能违背我父母的命令——至少书上这么写着。
直到有一天对面那只鹅突然消失了。原因是前一天夜里的一场大冰雹——至少我这样认为。我也这才知道那其实不过是一只玩具气球鹅,被卡在这个窗口里。夜里的某一块尖锐的冰雹落到了它身上,扎了个洞,然后它就消失了,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窗口。
我当然是难过的。这只陪着我度过了无数个日夜的鹅,它知晓我所有的秘密,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尽管我天天说它是个异类。可它却消失了,我为此难受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那是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SORROW”这个单词的意思。
这天晚上我终于能够入眠,并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走进一条废弃的巷子,尽头处是一堵斑驳的红砖墙,墙角接缝的地方有一根造型奇特的白色水管。尽管换了一个视角,这场景依然如此熟悉。我捧着心跳声抬头朝上看——左右是两个完全一样的窗子,嵌在墙里。右边是我不能再熟悉的粉色翅膀的那只鹅,半个身子卡在窗户外面。左边是……正待我想要看清左边是什么样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梦醒了。
隔天我从爸爸捎来的一本书中读到这样一句话:“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我想到那突然中断的梦,想到我以一个外来者走入深巷的视角看这些熟悉的场景——红砖墙,白水管,粉色翅膀的那只鹅时,心跳强而有力,仿佛我的双手正捧着火热的心脏一般神秘又令人愉悦的感觉,我第一次萌生出离开的念头。
“是时候该走了。”我对自己说。
我像任何一个初次踏上冒险旅程的小鬼一样,选择了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尽管我并不知道这有何喻义。我顺着水管滑下,凭着感觉朝着巷子口走去。走到一半我就后悔了,这样毫无光亮的晚上我能走到哪儿?即便走出了巷子走到了书中所说的集市我又如何与人交流?我挟着那本书和这许多疑问,停在巷子的某一处,一下子进退两难。
后来我就知道这些顾虑根本是多余的。我在小巷里来回地走,直到天亮才走出巷子,可巷子外还是巷子,我全凭着运气瞎走,好不容易才来到一条大街上。街上那些形形色色的路人,见到我都纷纷躲避,我根本无需担心交流的问题,因为根本没有哪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我原本以为这是我被隔绝太久所导致的,可马上我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当我路过一个小摊时,摊前一位服饰华美的妇人,竟突然将一个鸡蛋向我扔来。我天真地认为这是一种友好的方式——这是一种食物——将鸡蛋扔向我大概是某种赠予的方式?由于我的图书有限,认识瘠薄,我只能理解到这个层面。
但很快,我几乎被这“友好”淹没——铺天盖地的鸡蛋,西红柿,还有别的一些我并不认识的物种,一股脑儿地冲向我来。“这可太友好了。”我惊叫着,看着那些不停开合的嘴,听着那些好比天书的声音,抱着我的书赶紧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身上各种颜色惨不忍睹,混杂的味道自不必多说。
昏昏沉沉地睡去后,我蒙胧中又回到那个巷子,和上次的梦境毫无异同。这次我终于能看清左边是什么模样,窗台上坐着一个与我穿着相同的小孩儿,双脚悬在窗外晃荡,双眼紧盯着对面的鹅。这是我吗?没错。不会错的。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肯定。我尽力平复自己,再一次瞧了瞧那小孩儿——五官扭曲的脸上有着一大块一大块暗红色的斑记——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到自己的样子。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被禁止出门,被隔绝,甚至我的父母都不愿意多见我一面。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妇人甚至更多的路人们将鸡蛋、西红柿等物砸向我。这并不是赠与。这不过是他们表达厌恶的方式。他们的嘴开合着,吐出口的可能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丑恶字眼。
因为我的面貌——简直是个异类啊。
我又累又饿,于是不得不到街上去找点吃的喝的,可我无论到哪儿,都只会招来周围人的白眼,漫骂,臭鸡蛋,甚至殴打。我现在迫切地想要回到我的小巷子里去——如果我的老朋友——那只鹅还在的话,我想要和它说对不起,为我每日的那句嘲弄道歉,为我那乐此不疲的玩笑道歉,虽然它从来没有过抱怨,可这反而更放大了我的无知和卑鄙。
几日后我突然被一拔人带走,带到一座大房子里,他们将我细细打理了一番,套上奇怪的服装,抹上一些细细的粉末,然后将我锁进一间玻璃屋里,摆放在大厅,供来来往往的人们观赏。开始几日人们饶有趣味地瞧着我,我也饶有趣味地瞧着他们。我感觉我站在舞台上,一双大手正将我眼前的帷幕缓慢拉开,我第一次像井底之蛙一样感受到世界之大之多彩,比书上描绘得有意思多了。
然而这双手却不肯停下来。这几日,凭着我以前看书自学所得到的知识加上我反复的猜想研究理解,我知道人们来这儿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瞧啊!多么古怪的一个异类啊!”他们都带着好奇又惊叹的眼神,还可笑地模仿我的样子,我感到又快乐又悲伤。
不出几月,我换了身行头。这下可好,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如果允许我自夸一下的话,我敢说那眼神是喜爱是赞美是敬颂。我现在可是一件艺术品,还是一件伟大的鲜活的艺术品。我不由得受宠若惊,继而飘飘然,犹如踏在云端,十分享受。
晚上休息时我又回到那个梦境,那小孩——也就是我,依旧坐在窗台上荡着腿,膝上摊着一本白皮书。突然,右边那鹅展开粉色的双翅飞出窗口,艳红的喙将那本书叼到我的面前。
那书的封皮一下展现在我眼前,我终于看清了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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