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作者: 一个戏迷 | 来源:发表于2024-03-03 14:5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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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一次见她,已是两年前。

  那一次,我受妈妈的嘱托去给外婆送生活费。外婆大字不识,人类的科技硬生生在她面前止了步。

  外婆家住在离我家八十公里的外县,每次去都要开车两个多小时。小时候家贫,只有过年时才能随妈妈回娘家探亲。外婆于我,是没有什么感情的远方亲人。但她依然是我外婆,这是雷打不动的。

  那一天午后,天空微雨,大地一片新绿,生机勃勃。外婆家面山临水,门前有一条大河,每到汛期,河水暴涨,犹如一条黄龙在山间呼啸飞驰。这时,群山涌动,欢欣鼓舞,仿佛这不动的山也为这飞驰的水所打动,心驰神荡。而平日,它像一条安静的绿丝绦,蜿蜒在群山脚盼,静水流深。

  也许,再美的自然风景也比不上车水马龙的繁华生活。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和中国绝大多数农村一样,人口向城市奔涌而去。在这里,没几户人家长年居住,一排排一摞摞都是院门紧闭,门庭落尘。

  我在马路边正欣赏风景,蓦地回头,见一矮小的老妪背着一篓南瓜,佝偻着细瘦的身子,拄着一根柴火拐杖,从外婆家侧边的小径走上大路来,她走得很慢,腿似乎有点瘸,出气时依稀还豁了一颗门牙。她见我,先是一愣,尔后嘴巴向后裂开去,那张脸又黑又皱。我分明看清她少了一颗门牙,就像万里长城豁了一道口子,触目惊心。我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两年未见,那个记忆中脸色白净的外婆何时变成了眼前这个又矮又瘸的老妪,外婆何时这样老了!

  记忆中的外婆是个干净清爽的老妇人,戴一顶勾花的毛线帽,穿着花衣裳灰裤子,脸色白净红润,身板直直的,总是慢慢地吃饭,斯文地笑。我常笑话她,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大户人家的闺秀。

  可是,外婆的一生很苦。

  外婆十多岁时就和外公结婚了,说起来,我外婆一生的幸与不幸都在我外公身上。她没有选择的机会,她也不是旧时代的有识女性,她不懂得抗争,她像她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女性一样,像头坚忍的牛,只懂得认命。  

  我的外公是个酒鬼,他嗜酒如命,顿顿都要喝酒,喝多了还要骂人。听妈妈说,外婆家里很穷,嫁给外公只是因为听说外公有一丘水田,嫁过去有饭吃。

  那个年代,两个人在一起可以有很多理由,但大多不是因为爱情。

  外公尚在世时,记忆中,他总是蹲在火坑边,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时刻准备端起脚边的酒杯,青架上的菜锅冒着腾腾热气,柴火的光明明灭灭,照在他苍老的容颜上,显出人生的颓唐。四四方方的火坑,外公总是蹲在靠窗的那一面,那斑驳的格子窗洒下稀疏的日光,烟熏火燎的房间里顿时打出几道浮动的光柱,灰尘在光里飞舞。外公扬着筷子发号施令,很有些旧时老爷的气派。外婆在一旁,不时地添柴烧火,不停地劝我们吃菜,明明大家都在吃,并没有假装客气。我看着她的饭碗,总是端了又放,放了又端。妈妈说她“不要你劝,你吃好你的”,她不听,总在劝,一个一个的劝。起初我觉得她客气,后来即使去女儿家也这样,大概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吧。一顿饭吃下来,也不知她到底吃饱没。

  外婆这样客气,在饭桌上却没有旁的话要说,她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大家说话。倒是外公,像个外交官,几杯黄酒下肚,滔滔不绝,颇有些得意的神色。他们像一艘船,外公是掌舵人,外婆是那个划船的苦力。  

  外婆家那一带都是大山大河,山是石头山,水是万溪汇流的大河水。虽是有山有水,但是没什么平地,故而水田少,旱地也少。这里的人们巴山而居,临水而渔,日子却过得穷苦。再早些年,白米饭都难吃上,因此家家户户都种了玉米和红薯,米不够的时候,这也是主食。

  在我们这,女儿回娘家也不是去享福,通常一家人还得帮父母家干农活。大抵我们这里穷山恶水,没什么产出,大家都不富裕。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无外乎一些农产品,倒是干些农活更能表达心意。那一年深秋,正是收红薯的时节。我和妈妈下地帮外婆收红薯,记得那天忙到很晚,隔着大河,对面寨上的灯都亮了,那种老式的电灯,昏黄昏黄的,看起来就像中秋节的孔明灯在夜风中闪烁。妈妈一边挖红薯一边同外婆说“这边的红薯更甜更粉,即使放着生吃也好吃”。这些话外婆都听在心里,回去的时候大包小包的给我们装了不少东西。

  家里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外婆张罗,从没见外公劳作。我见过的外公,总是在喝酒,总是在说话。他那些不经意间的吩咐,外婆也全部照办,我没见过比外婆更听话的人。

  她这一生,总在忙碌,为家庭而忙,为子女而忙,为外公的使唤而忙,到老还要为自己的生计而忙。

  外公去世后,舅舅一家和外婆分家了,他们在河边建了大房子,把外婆留在老房子里,连锅碗瓢盆都拿走了。还是妈妈得到消息后,赶来为外婆一一添置。后来,舅舅家屋顶差了木椽子,要把老房子拆了,才把外婆接去了新家。

  外婆去了新家,帮着养了十头猪,三四十只鸡,还种了一大片菜地。那时候她七十多了,带大了长孙女,却还像一个年轻的劳力。据说她身上没一分钱,连国家给的养老金存折本都在舅妈手里。农村老人的养老金,一年不过六百块钱。

  舅妈如此厉害,妈妈常劝她不要跟他们一起住。外婆却认为,当儿子的不要娘,当娘的不能不要儿子,这都是她的命。说起伤心事,每每老泪纵横。

  外婆腿上有一块凹槽,八十岁后,她常撩起裤管给我们看,说起年轻时的往事。据说,那块深坑是年轻时去山里收玉米,回来时天下暴雨,不幸被山上滚来的石头砸中了腿,当时人就昏死过去了。也是幸运,被同样上山干活的邻居碰到背了回来,捡回一条命。几十年过去了,伤口早已愈合,但那个坑一直留在腿上,肉再也长不回去了。

  外婆今年八十多了,手脚和头脑都不如从前了。妈妈上回看她,说外婆话变多了,糊里糊涂,总拉着她说起年轻时被人欺负的事。据说去年家里瘟死的鸡,她都扔那家人屋里了,说是人家药死的。那家人见她如今这样,也不敢得罪她。大抵年轻时吃过那家人的亏,人糊涂了,终于可以胡搅蛮缠一回;年轻时不敢说的话,如今也可以一吐为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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